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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關於男人

四十年前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隱居的時候,曾用“男士”的筆名寫了一本《關於女人》。我寫文章從來隻用“冰心”這個名字,而那時卻真是出於無奈!一來因為我當時急需稿費,二來是我不願在那時那地用冰心的名字來寫文章。當友人向我索稿的時候,我問,“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編輯先生說,“陌生的名字,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我說,“那麼,我挑一個引人注意的題目吧。”於是我寫了《關於女人》。

我本想寫一係列的遊戲文章,但心情抑鬱的我,還是“遊戲”

不起來,好歹湊成了一本書,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在《關於女人》的後記裏,我曾說,“我隻愁活不過六十歲。”

那的確是實話。不料晚年欣逢盛世,居然讓我活到八十以上!我是應當以有限的光陰,來寫一本《關於男人》。

病後行動不便,過的又是閑居不出的生活,接觸的世事少了,回憶的光陰卻又長了起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的數目,遠在可敬可愛的女人們之上。對於這些人物的回憶,往往引起我含淚的微笑。

這裏記下的都是真人真事,大部分也許都是凡人小事,(也許會有些偉人大事)但這些小事、軼事,往往總使我永誌不忘,我願意把這些軼事自由酣暢地寫了出來,隻為怡悅自己。但從我作為讀者的經驗來說,當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來的怡悅自己的文字,也是往往會怡悅讀者的。我 的 祖 父

關於我的祖父,我在許多短文裏,已經寫過不少了。但還有許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掛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來,還是在我十一歲那年回到故鄉福州那時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邊轉悠!我記得他閑時常到城外南台去訪友,這條路要過一座大橋,一定很遠,但他從來不坐轎子。他還說他一路走著,常常遇見坐轎子的晚輩,他們總是趕緊下轎,向他致敬。因此他遠遠看見迎麵走來的轎子,總是轉過頭去,裝作看街旁店裏的東西,免得人家下轎。他說這些年來,他隻坐過兩次轎子,一次是他手裏捧著一部曲阜聖跡圖(他是福州尊孔興文會的會長),他覺得把聖書夾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轎子捧著回來;還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給他一隻小狗,他不能抱著它走那麼長的路,隻好坐了轎子。祖父給這隻小狗起名叫“金獅”。我看到它時,已是一隻大狗了。我握著它的前爪讓它立起來時,它已和我一般高了,周身是金燦燦的發亮的黃毛。它是一隻看家的好狗,熟人來了,它過去聞聞就搖起尾來,有時還用後腿站起,抬起前爪撲到人家胸前。

生人來了,它就狂吠不止,讓一家人都警惕起來。祖父身體極好,但有時會頭痛,頭痛起來就靜靜地躺著,這時全家人都靜悄起來了,連金獅都被關到後花園裏。我記得母親靜悄悄地給祖父下了一碗掛麵,放在廚房桌上,四叔母又靜悄悄地端起來,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邊還放著一小碟子的“蘇蘇”熏黃鴨。這“蘇蘇”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樓一間很有名的熏鴨店名。這黃鴨一定很貴,因為我們平時很少買過。

祖父對待孫女們一般比孫子們寬厚,我們犯了錯誤,他常常“視而不見”地讓它過去。我最記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兒,和我同歲)常常給祖父裝煙,我們都覺得從他嘴裏噴出來的水煙,非常好聞。於是在一次他去南台訪友,走了以後(他總是扣上前房的門,從後房走的)我們仍在他房裏折疊他換下的衣衫。料想這時斷不會有人來,我們就從容地拿起水煙袋,吹起紙煤,輪流吸起煙來,正在我們嗆得咳嗽的時候,祖父忽然又從後房進來了,嚇得我們趕緊放下水煙袋,拿起他的衣衫來亂抖亂拂,想抖去屋裏的煙霧。祖父卻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拿起書桌上的眼鏡盒子,又走了出去。我們的心怦怦地跳著,對麵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疊好,把後房門帶上出來。這事我們當然不敢對任何人說,而祖父也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們這件越軌的舉動。

祖父最恨賭博,即使是歲時節慶,我們家也從來聽不見搓麻將、擲骰子的聲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們一家最熱鬧的日子了,客人來了,拜過壽後,隻吃碗壽麵。至親好友,就又坐著談話,等著晚上的壽席,但是有麻將癖的客人,往往吃過壽麵就走了,他們不願意坐著談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氣話。

在我們大家庭裏,並不是沒有麻將牌的。四叔母屋裏就有一副很講究的象牙麻將牌。我記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親奉召離家的時候,我因為要讀完女子師範的第二個學期,便暫留了下來,母親怕我們家裏的人會嬌慣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會讓我的奶娘(那時她在祖父那裏做短工)去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