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與甄氏豈能說個“不”字?均含淚答應下來。老太太因獨參湯又熬了數日,最後是腫爛潰傷而亡,死了之後連嘴巴也合不上,舌頭牙齒焦黃發黑。
王氏遵老太太遺囑舍繁從簡,隻按庶人喪儀來辦,因天氣熱,老太太身上又長有多處膿瘡,發了訃告後停喪三日即裹屍入殮,又請來僧人設齋醮做道場,此後戴孝居喪、各安其事。
雖然老太太臨終前叮囑過不可追究責任,怎奈換藥一事人盡皆知,眾人嘴上不說,那含怨帶毒的眼光卻像一把把尖刀剮在應笑身上。
雪娥疏遠她,孩子們亦排擠她,就連向來友善熱情的方文嶽也變得十分冷漠,應笑知道眾人皆怨她,都認為老太太之所以病故是因她隨意換藥所致,應笑心裏委屈得緊,也沒個能訴說的人,若呆在草園子裏,那魏老媽走過來瞪一眼,走過去瞪一眼,眼神惡狠狠的,是成心不想讓她舒服。
應笑隻能往僻靜的後園跑,那兒有片廢棄的池塘,周圍草木稀疏,應笑見左右無人,便帶張小凳子坐在池塘邊讀書,一耗就是半日,也沒人找來。
正在誦詩時,忽聞池塘那頭傳來幽幽弦聲,曲調哀怨婉轉,更帶一絲清冷絕塵的韻味。應笑聽得入神,循聲而去,就見不遠處有座茅草房,屋外圍一圈籬笆,房前有塊草田,一名披麻戴孝的女子正坐在田埂上彈奏月琴。
應笑被她彈琴時的神姿所吸引,不知不覺就走到籬笆門前,那女子聽到動靜抬頭望去,琴聲嘎然而止。應笑定睛一看,認出這女子正是臨水獨居的小夫人李月蘭,當下有些慌張,怕再惹人嫌,轉身就要跑開。
李月蘭喚住應笑,起身走去開門,招呼她進來小坐,態度雖不熱絡,卻是平淡可親,應笑跟隨她進入草屋裏,隻見有一間明堂,兩間暗室,明堂寬敞,以竹屏隔出三小間,屋內擺設簡潔齊整,有書案琴台,四壁掛畫。這茅屋的陳設令應笑倍感親切,似是回到了基山腳下的家裏,更不由憶起死去的娘親,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李月蘭抽出帕子在應笑眼皮上輕輕一按,拉她坐在桌前,端來茶水和一小碟葵仁,問道:“為何獨自一人來到這偏僻的地方?”
應笑回道:“我在池塘外讀書,聽見琴聲,便尋著過來了。”
李月蘭道:“曾聽子仁說你跟著方文嶽學習,怎麼跑來這兒讀書?”
應笑悶悶道:“眾人都覺得是我害死了太夫人,見著便嫌……”
李月蘭聽得些風聲,瞟向她手裏的醫冊,問道:“可是因你換了太老夫人的藥?”
應笑悶聲不語,李月蘭道:“你年歲小,又無行醫經驗,不信你也是情理之中。”
應笑不敢應聲,心裏卻有不甘,李月蘭也不多問,自彈了曲“別姬”,曲裏單述楚霸王項羽戰敗後與愛妃虞姬訣別時的悲涼情境。
彈到激昂之時,李月蘭沉聲唱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曲到高亢蒼涼處,弦聲忽轉淒婉,李月蘭悠悠再唱:“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應笑雖不知曲境,情緒卻隨弦聲忽高忽低,一波波湧起。李月蘭道:“這曲子說的是楚王戰敗,虞姬為斷霸王後顧之私情,毅然揮劍自刎,借以激起楚王的鬥誌,這曲雖為楚霸王的挽歌,虞姬的忠情大義卻也令人敬佩,因而傳頌至今。”
應笑心想:那虞姬定是很喜歡楚王的了。
李月蘭見她神癡心醉地看著月琴,便道:“你若沒別的去處,往後便到這兒來,我教你彈琴。”
應笑先是一喜,緊接著又垂下頭,怯聲道:“若她們見你與我在一塊兒,想是會連你也一並嫌的。”
李月蘭淡淡道:“她們本就是嫌我的,比嫌你更甚,這有什麼要緊?我自做我的,與她們何幹?”
應笑偏頭覷她,隻覺得這小娘娘與自家娘親有些神似,心裏既是害怕又有些想親近,李月蘭道:“有什麼話想說便說出來,不要畏畏縮縮的。”
應笑臉一熱,問道:“我見其他娘娘們都住在一間大院裏,為何小娘娘一人獨居在此?連吃飯也不跟眾人同桌?”
李月蘭道:“我與他們有什麼關係?都是些陌生過客,他們嫌我,我也同樣嫌他們的,見著心煩倒不如不見。”
李月蘭性子清冷孤高,在煙花巷中嚐盡人情冷暖,言語間自是流露出一種憤世嫉俗的激烈情感,應笑時常聽她冷言談論人情,也受了些影響,隻覺得府裏的人都如狼似虎,畏怯之餘不免生出厭憎來。
此後,應笑每日都到茅屋裏彈琴,學有月餘,將那推拉揉輪的基本功都練了個十之八九,李月蘭見應笑一點就通,也教她下棋與書畫,比之在方文嶽那處學得更為精細,李月蘭不提三從四德這些婦人話題,隻將古往今來的奇人異事編作故事說給應笑聽,其中自少不了男女情愛。
有一段“十三娘義投岷江,何太守憐才續姻緣”的故事,說的是瀘州俠女十三娘變賣嫁妝,扶持丈夫趙郎赴京應考,趙郎考中狀元,被招為駙馬,在朝上言明糟糠之妻不下堂,若公主願下嫁,隻能屈居做小,占不得正妻之位,為這一說,惹得龍顏大怒,十三娘深明大義,為斷丈夫後顧之憂,不惜投岷江而亡,趙郎悲痛欲絕,寫下七尺謝罪書,誓不再娶,因而觸怒聖威,被定了流刑,在押送途中遭公差折磨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