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澤芹被她一句一噎,沒奈何,隻得答應,應笑這才跪下來,伏地拜道:“徒兒言語衝撞,請師父恕罪,回來之後聽憑責罰。”
方澤芹實是無話可說,不知又歎了多少氣。師徒二人隨同傳令官飛馬出城,被帶至後方營寨,往帳中一看,就見方昱台躺在榻上,麵部、身體大片灼傷,真個是要生不能、求死不得,隻在迷糊中念叨不休。
方澤芹乍見父親如此慘狀,一時驚駭,忙向帳中使臣詢問情況,原來在援軍趕到之前,方昱台親率守軍壘寨固防,被敵軍以猛火油櫃燒成重傷,燒傷雖不致命,但火中似有毒,卻不知用的是什麼毒材,群醫束手。
方澤芹俯身查看傷勢,見灼傷的皮肉裏又生出密密麻麻的小瘡頭,形似尖疣,膿汁清稀發綠,暗自思索道:這是灼傷中又發癰疽,與姚將軍曾經所中的毒極為相似。
便診了脈,看過舌象,果然是相同的症候,便知這症雖是熱毒內淤,卻不能按常理醫治,越是下涼藥越是好不了,便將閑雜人等請出營帳,正待吩咐灸刺放血,卻見應笑早將火盆針匣等一切家夥備好。
方澤芹微一怔,應笑便上前替他包頭束袖,捧上清水。方澤芹定下心神,洗淨雙手,依舊取穴放血,然而這毒卻不如姚伯仁那時好整治。方澤芹便叫應笑將方昱台扶起,盤膝坐在他身後,掌心運氣貼覆背心,順著經絡循行的方向緩緩推送,使用導引之法將餘毒分次逼出。
應笑也不閑著,在師父運氣逼毒時抄下方子,按方配藥,一副外敷,一副內服,均煎好待用。師徒二人傍晚進帳,忙了整夜,直至淩晨才將方昱台從地府門前拉回來。方澤芹見父親性命無虞,稍稍對醫官囑咐兩句,沒等到人醒,又匆忙趕去前方營壘,到了寨前天色已黑,營門緊閉,守兵概不放行。師徒倆隻能頂著寒風,在營寨後方十裏外尋個避風處過夜。
應笑連日奔波,早已疲憊不堪,別說走路,連說話也覺勉強。方澤芹自是心疼又是感動,見她滿身塵土,凍得直打哆嗦,再顧不得男女之嫌,讓她坐在身前,解開衣襟包覆於懷中。
應笑麵紅過耳,靠在他胸膛上不敢亂動,輕問道:“師父可是在效仿柳下惠,以身體溫暖避寒的女子,卻仍是能坐懷不亂?”
方澤芹低聲道:“你我師徒之間,不必以俗禮視之。”
應笑道:“可不是,師父近來對徒兒不聞不問,原是不循俗禮,好好兒的師徒不當,偏要當陌路來處呢。”
方澤芹屈指在她頭上輕敲一記,聽她聲音嘶啞,便道:“別多言,快些睡,往後還有得忙。”
應笑仰頭望去,方澤芹卻將目光偏開,抱是抱了,卻僵著身子,似是極不情願,應笑低了頭,悶聲道:“師父,您老人家也別費神為我尋夫家了,徒兒要做個出家道士,持戒奉齋,專心治病醫人,近來您老倒是耳目清淨,可算遂了心了,唯獨一件事上許是不妥,誰家師父手邊沒個能幫襯的?你獨自出診,從不帶門人隨行,想來多有不便,徒兒也惦著沒人給您奉茶端水,心裏總是掛記的。”
方澤芹也想著近來替人針灸時,常把手往後伸,半天是沒動靜,提筆開方時,筆在哪墨在哪?想他原是孑身一人,自個兒忙活慣了的,這長久以來卻都有小徒弟隨著幫襯,少個貼心人便如同少了兩隻手,諸事皆不順。
方澤芹見應笑模樣委屈,隻覺胸口堵起了一團氣,悶得慌、拎得慌,心中千回百折地想了許久,正待開口,卻見她已偏靠在身前沉沉睡去。這先生一肚子話要講,剛到喉嚨口,也隻能嚼嚼咽回去,便將小徒弟輕輕攏著,偏頭看她的睡容。
應笑的麵上染了紅跡,蒙上塵土,泥蛋樣的一張臉,方澤芹卻愈發覺得可愛,在她鼻子上、嘴尖上點點捏捏,望了好一會兒方才仰靠在土坡上小憩。
及至天明入營,見過總管,領了一頭驢,馱上料袋,依例先去傷兵營,見有肢殘體破的,墜馬遭踏的,哀聲遍起,傷亡慘狀實是應笑平生未見。她尚不及害怕,方澤芹已取來抄記傷情的病源錄,首看金瘡,次看中毒,其後墜馬、馬咬等陣傷按次巡檢,應笑一一記下。
這營中傷兵大多已被收拾妥當,唯有一員步兵營的軍官肚腹上受了一刀,內髒曝出,氣微將絕,恐不能救。方澤芹見是失血暈厥,並未傷及要害,便吩咐應笑以桑皮線引針,自內而外縫合傷口,用新桑白皮裹覆,再澆桑皮汁,半日蘇醒,開了內服藥,隻弄得一身血汙。
到了午時,隨意吃了些雜餅,喝了兩口水,又去各營巡行,見駐守將士麵色灰白,多發背疽,便照常診療開方,吩咐各營醫員給藥。
少少歇了片刻,前頭鳴金息鼓,大軍回營,傷員不計其數,隻把各營醫員忙得團團轉。方澤芹正帶著應笑在左軍巡營,忽有一個軍官持令箭過來,徑至方澤芹麵前一拱手,朗聲道:“先生!許久不見!”抬起頭來,隻見濃眉大眼、麵貌粗獷,不是南向天又是誰?
方澤芹詫異莫名,問道:“你不是在包大人手底下供職麼?怎會到此?”
南向天回道:“包大人去了開封府。”便將事情始末略略說了一遍。
原來龐公查賑有功,升至樞密副使,多次上奏保舉包公,聖上下旨召見,一看投緣,又見功績不俗,便加封龍圖閣直學士,即升用開封府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