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知貢舉寇準貶南士誇新貴榜眼覓麗人(1 / 3)

第三回知貢舉寇準貶南士誇新貴榜眼覓麗人

淳化元年三月望日,也就是劉娥、龔美到達東京汴梁的那天,恰恰是陳堯叟進京參加科舉考試入春闈的吉日。這天子時正刻,午夜的梆聲一響,他便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身來,惺忪著二目,懵懵懂懂先掄起拳頭,照左廂的牆壁上砸了一頓,待隔壁有了動靜,又去敲擊右廂的牆壁,待右麵的房裏有了回應,才去用鹽水清了口,用冷水淨了麵,將紫衣藍衫穿戴齊整,然後招呼上同住在這裏的十八名舉子出門,撩開大步,匆匆地朝貢院趕去。

他是去年冬住進這京郊春風客棧的。梨香院尋劉娥不著,他又四方查訪,待到劉娥的音訊杳若黃鶴,徹底絕望之後,他才打點行囊進京應試。他特選了最簡陋的客棧下榻,一者節儉些銀兩,減輕些叔父陳省華的負擔;二者劉娥倘若流落京師,由於是出逃,身無分文,想必她亦隻能出入於京城偏僻裏巷甚或是郊村,倘若尋著她可以接濟於她。這種選擇的結果,雖未尋到劉娥的下落,卻為他的考試帶來了實惠。因他與鄰住的舉子們,十之八九是寒門子弟,川資來之不易,不僅懂得節儉,亦十分專注應試。平時店裏店外異常安靜,大家各居一室,閉門謝客,彼此之間營造了一個頗佳的溫習環境。進士之試是三科取士,詩、賦、策論無一精者,便會名落孫山。他的強項是詩賦,弱項是策論,但經過幾個月來的艱苦努力之後,其策論甚至超出了詩賦的水平。

貢院位於禦街的最西頭,自後周太祖始,那裏就是朝廷的取士聖地。大宋開國以來,經過多次修葺擴建,其規模之宏大壯觀,甚至超過了當朝六部衙門。

陳堯叟和同住的舉子們昨日已去過貢院。那裏有當值衙役嚴守,暫不許舉子們先行入內。他們站於龍門之外,還是躑躅了許久許久。所謂的鯉魚躍龍門,指的正是此地。再過幾日,來自全國的舉子們就好似大小不同、功底各異的一群鯉魚,就要在此龍門以內比試優劣、高低了。十年寒窗在此一舉,金榜題名者一夜之間將成為新貴,名落孫山者要麼落魄異鄉,要麼就灰溜溜地返回家園。大概這就是長期以來人們將參加入貢院會試稱之曰鯉魚躍龍門的道理。

這一日,滿天的燦爛星鬥,將京師的通衢坦途照得清晰鮮明。春風客棧離貢院雖遠,卻經不起這幫士子們起得早。他們怕遲誤了入場時間,行起路來自是帶起一陣風,一個比一個快捷。時光剛至寅時正刻,他們已於黎明熹微中看到了龍門的輪廓。

“我們是否過早了點?”走在前麵的濟南膠水舉子蔡齊,第一個打破了疾行中的沉默,“到那裏也是傻等,我們何不索性歇歇緩緩氣兒?”

“蔡兄高見。”說這話的是洛陽舉子丁謂。丁謂是同住舉子中的小弟弟,隻有十八歲。“不過,最聰明的還是我們的安仁兄。別看他是隻悶葫蘆一言不發,實則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早就掉在最後邊歇著去了。”

陳堯叟等人扭轉脖子回頭看,他們中的老大哥——二十八歲的河南洛陽舉子趙安仁,果然已拉在了最後,不由發出一陣兒笑聲,笑得趕上來的趙安仁紅著臉膛不知所以。見丁謂朝他舞眉弄眼扮鬼臉,便佯嗔道:“你們又拿老哥開涮了不是?”

一時放鬆了的十八個人說說笑笑往前走,越靠近,龍門的燈火越發引起了他們的關注。隻見四紅四黃八盞懷抱粗的宮燈相間著懸垂在高聳的門樓之下,將盤在門楣之上的一串由紅綢結紮成的大紅繡球以及貼在門框上的紅紙鎏金字對聯映襯得更加熠熠生輝。昨天上午他們跑來察看時,那兩扇黑漆漆的大門還宛若兩張毫無表情的麵孔,在那兒死氣沉沉地板著,現如今那兩扇門雖還嚴嚴實實地緊閉著,而門前的廣場上卻全然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溫馨與莊嚴了。他們之中,除趙安仁之外,都是第一次進京會試,就像士卒第一次衝鋒陷陣,難免有些悚悚惴惴的緊張。特別是將臨其境,龍門近在咫尺的時候,那份緊張就更是顫巍巍戰兢兢地難以遏製了——他們出神地癡癡怔怔地望著對麵的龍門,居然盡如聾啞人,就連最愛逗樂子、常常拿人開涮的丁謂,甭說說話,出氣兒亦怕驚煞了監考大人似的,不敢出急出粗了。

天剛破曉,便見一頂四人抬綠呢小轎顫顫悠悠過來,轎前轎後還有四個侍衛。陳堯叟他們老遠瞧見,便知是個不小的官兒。轎子在龍門前落下,轎簾撩開處走出一位身著皂靴朝服、頭戴烏紗的三品大員。這位大員十分年輕,雖然亦留有短須,但從身姿麵容來看,還不足三十歲。而立之年便位尊三品,這令陳堯叟、蔡齊、丁謂他們頗為驚羨,更令趙安仁陣陣汗顏——自己年近而立之年還櫛風沐雨地來這裏躍龍門,而人家……在佇望與驚羨的靜默中,他們聽開門的衙役稱那位大員為“寇大人”,這才恍然明白這位大員原來就是此次主持會試的知貢舉寇準寇大人。雖是與寇準初次謀麵,但他們對這位如雷貫耳的寇大人的政績早已耳熟能詳,為見到寇準而感到興奮——

寇準十九歲中進士,二十歲知歸州巴東縣,二十二歲知大名府成安縣,均用不足兩年時間,便將兩縣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每次征賦役,鄰縣皆派吏役催逼,甚至強索逮人,而寇準所轄之縣,隻將各戶賦役份額揭於縣衙,或頒布鄉裏,百姓便爭相交納攤擔,無一誤時抗賦者。因此,太宗特嘉許之,一日問宰相趙普道:“朕欲擢用寇準,當授何官?”趙普當然明白太宗的意思,便迎合太宗回道:“可破格擢授其開封府判官。”太宗聞言搖搖頭道:“此官小矣。當授樞密直學士。”於是,寇準一躍三級,由正七品升至正四品。次年寇準又兼任尚書虞部郎中、判吏部東詮,成了朝中最年輕的三品大員。此次春闈開科取士,太宗又命他和畢士安並為知貢舉,使他成了三千舉子的主考大人。

“此次會試準定很嚴。”寇準一進龍門,丁謂就悄聲嘀咕道,“主考大人年輕氣盛,我們都得小心一點兒。”

“嚴倒不怕。”陳堯叟接上了話茬,“就怕徇私舞弊,闈風不正,辜負了皇上遴選士俊的本意。”

蔡齊點頭道:“陳兄所言極是——我們出身寒門,尤憂闈風不正……”

蔡齊還想往下說,就見又有一頂四人抬綠呢小轎悠悠而來,一會兒,轎中走出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蒼白麵容中夾雜著微黃的憔悴,瘦削的中等身材,身著同樣的三品朝服。不用問這就是另一位知貢舉畢士安大人。於畢士安之後,隻見一頂頂二人抬小轎絡繹不絕地朝龍門攏來。轎中均是各房的考官和巡檢官。卯時正刻,天已大亮,二人抬小轎從此不見了,而龍門前的廣場上,三千舉子卻彙成了人的海洋。在貢院使役們的統一指揮下,舉子們於廣場左右排起兩個長蛇隊。趙安仁已有兩次排隊經驗,事先就知會了陳堯叟、蔡齊、丁謂他們。所以,當使役們一聲招呼:“各路舉子們到這裏排隊!”他們便個個眼疾腿快,分別搶占了兩隊的前十名。

辰時正刻,龍門的中門仍還閉著,左右的兩掖門卻向舉子們敞開了。陳堯叟在眾多衙役的監視和一衙吏的引導下,第一個邁進左掖門,繞過一座石坊,就見甬道兩旁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廳,小廳門口各釘著一塊木牌,上寫三個拳大的隸書字:檢查廳。陳堯叟未琢磨三個字的含義,就興致勃勃地邁了進去。孰料,進門就是一個下馬威——一左一右兩個衙役連個招呼都不打,先是強行搜身,後又緊繃著麵孔命令他:“呔!將衣服脫掉!”一時之間,他驚愣住了,稍遊移了一下,兩個衙役便不耐煩起來,厲聲催促道:“動作麻利點!三千舉子,個個若都像你,還不查到日頭偏西?”陳堯叟聞言方知,三千舉子皆無例外,便強忍著羞臊脫掉外衣又脫內衫,脫得隻剩一件褲頭,心想:總算徹底了吧?不料,衙役又朝他褲頭內的那玩物兒一指:“別怕露出來——褲衩也得脫掉!”陳堯叟羞得難以自容,真想尋個地縫兒鑽進去,不禁暗怨:寇師尊啊寇師尊!您老嚴得有點缺德了吧?但,不受辱就不能入闈。他強忍著慍怒,沒有讓眼淚流出來,還是脫了個赤條條一絲不掛。

巳時正刻,三千舉子才被“驗明正身”完畢,由各房考官帶領著分批進入至公堂,在文聖孔子的畫像前恭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禮畢,由兩位主考——寇準和畢士安代表各房考官向孔子的牌位進香,麵對孔子的畫像盟誓。由於崇拜,陳堯叟對寇準的一舉一動都十分關注。當陳堯叟看到寇準在孔子麵前三跪九叩,鄭重其事將一根根燃香插進香爐的那副虔誠樣兒,他幾乎感動得要落淚了。當寇準跪在孔子像前舉起右拳盟誓時,陳堯叟支起耳朵,生怕漏掉任何一個字。“……吾等向皇天後土及至公至明的孔聖人盟誓:為國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徇私,不受請,不納賄,不為權勢所傾,不為名利財色所惑;若有悖違之一者,天誅地滅,神鬼共誅!”

“好一個‘神鬼共誅’!”陳堯叟心裏重複著最後的四個字,一股欽佩之情油然而生。適逢這樣廉潔賢明的主考官,他奪魁的信心更足了。他正為寇準的誓詞激動不已,房考官已唱到了他的名字。他按照唱名的順序,一手秉燭一手提著考籃,在衙役的引導和巡檢官的指示下,經過一番奔走尋找,終於覓到自己的像鴿籠一樣的考號,剛邁進去,衙役便在考號的門上加了鎖。從此他將在這簡陋的鬥室裏度過四天三夜,經曆七場大考。這七場大考,將是對他十年寒窗的檢驗。他在鴿籠裏坐下來,專等著本房的試官前來頒題發卷。籠外的世界還是一片混亂,剛唱名還未找到考號的舉子們,像蒙頭蒼蠅似的,惶惶然昏昏然,腳步匆匆地亂撞著。他將腦殼探出“籠”外,使勁扭頸子遠望至公堂那邊,就見兩位主考大人正在台階上議論著什麼,而寇準的那張年輕麵孔,因沐浴在春日的陽光裏,顯得那般的燦爛有風采。這又使他聯想到寇準跪在孔子像前的那番誓詞,頓感渾身暖融融的,似已蒙受到了這位主考大人的溫馨撫慰。但他做夢亦想不到,恰恰是因為這位寇主考的固執與偏見,導致他奪魁的願望化作了一團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