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崇政殿皇帝作悼詩許王府太監殺
淳化三年十一月己亥,京師開封府發生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開封府尹、中書令、年僅二十七歲的許王元僖,突然暴病而薨。整個京城,為之哀哭。
許王元僖,太宗次子,初名德明,更名元佑,性仁孝,姿貌雄毅,沉靜寡言,斷事睿智,雍熙三年為開封府尹,加中書令,由陳王進封為許王,更名元僖。尹京五年,由於他政績斐然,太宗尤為鍾愛,暗定他為繼漢王元佐之後的太子的繼承人。
這天,元僖騎馬早朝,方在殿廬坐定,就覺腹內疼痛難忍。急召侍從驅車回府,病亟已成不治之勢。太宗聞許王暴疾,輟朝驅駕臨視。然而,太宗趕到時,元僖已是緊閉二目,處於昏迷狀態了。“僖兒,僖兒!僖兒你醒醒,父皇來看你了!”太宗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高似一聲地呼喚著,而仰躺病榻上的許王元僖,卻依然斷無反應。
太醫院的禦醫們,結隊成群地趕來,號脈搏者有之,掐人中者有之,針刺穴位者有之,計議方劑者更有之。但,越是皇上催得緊,他們越是手忙腳亂,急中少智,議了半晌,竟是開不出個藥方來。倒是掐人中刺穴位的兩位禦醫初見療┬А—隻見元僖的麵部微微地痙攣了一下。這使太宗看到了一線希望,忙又嘶啞著嗓音喊道:“僖兒,僖兒!你別嚇唬父皇!你不會死!朕是不會讓你死的!”
皇帝說聲“不讓死”,元僖還真的睜開了眼睛——盡管隻是上下眼瞼之間離開細細的一道縫兒,總算是睜開了。他眨下眼珠瞧父皇一眼,咂咂嘴唇,像是想說什麼。太宗趕緊將耳朵湊過去。元僖卻又閉上了眼睛,而且從此再沒有睜開。一群太醫見勢不妙,紛紛逃離了現場。太宗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停止了呼吸,終於忍不住悲痛,竟失態地抱屍哭訴道:“僖兒,僖兒!你緣何這麼匆匆地就去了呢?讓白發之父痛哭黑發之子,難道這亦是天意安排的麼?……”
許王暴薨,當屬皇門之大不幸。這件事對太宗的打擊亦太大了。皇長子元佐,皇次子元僖,皆生於戰亂年代,自幼受戰爭洗禮,均屬“可托大事”之青年俊傑。不幸的是,元佐於五年前染上狂疾,曾有焚宮闕之悖行。這時,太宗雖亦痛心不已,卻還有二皇子接著。二皇子陳王元佑,即元僖,亦是二十一二歲的文武全才。太宗當年予以擢晉——進封許王,加中書令,尹開封府。可見他已把身後趙家的江山社稷,由皇長子元佐的肩頭移置於他的次子元僖肩上了。元僖亦確乎不辜負父皇的期冀,尹京五年,把偌大的開封府治理得雖說還達不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標準,卻亦是百業興旺,秩序井然,盜賊潛跡,物豐民安。對此,連總揆百官的宰相、執政,亦無一不豎拇指讚賀,屢向太宗提出,要許王“位在宰相之上”。太宗表麵雖裝出“自謙不許”的假象,暗裏卻早把元僖的權力擴大到宰相之上了。因此,此次許王元僖暴卒,對於太宗趙炅而言,如巨雷轟頂,徹底打亂了他對國家前程的安排,使他亂了方寸。他不遺餘力培植出來的已得到百官認可的儲君之死,使他前功盡棄,胸中的悲哀和無奈化作了一江的憂愁、一河的淚水和斬不斷理還亂的悠悠哀思。
當襄王元侃驚聞噩耗馳往開封府時,元僖的陰魂已至奈何橋的彼岸了。父皇抱屍痛哭的悲痛情景,確令他目不忍睹,五內如焚。二王兄雖非一母同胞,亦是同一父親的骨血,血出同源,血肉相連,血濃於水,他豈能不揪心悲哀?但,失兄之悲與憐父之情相比,他還是重於後者——他最憂心父親過分悲哀損傷了龍體。因此,他陪哭了一鍋煙工夫,便控製了自己,硬性攙扶起哭啞了聲音、哭濕了龍袍、哭昏了頭腦的父皇,分開重重包圍著的人群,全力架扶著父皇,一步比一步吃力地向室外走去。人死不能複生,不能為死者再搭進一個父皇。他覺得他現在最最需要完成的一件事,就是力勸父皇離開開封府,離開王兄的寢宮——停屍房。“來人!”他疾呼一聲,卻隻上來一個大內都知兼昭宣使大太監王繼恩。他很生氣,怒視著王繼恩:“內侍都到哪去了?”
“萬歲爺來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帶內侍。”王繼恩說。的確,太宗一聽說許王元僖暴疾,已是亂了方寸,自駕輿輦出宮,幸虧王繼恩跟得緊,就駕車直驅至開封府。
“來人!”襄王又招呼一聲。這次上來的是襄王府的夏守贇、夏守恩和張耆。他們是護衛襄王早朝來的,見王爺驅駕開封府,便亦隨了來。但開封府戒備森嚴,卻將他們擋在了警戒線之外。聽到王爺第二聲召喚時,他們方衝破開封府卒的阻攔,來到王爺身邊。
“快!”他命令張耆等人,“快將聖躬攙進禦輦,護衛聖駕回宮!”
張耆、夏守恩兄弟,都是第一次接近皇上,見皇上淚跡斑斑、二目微閉、昏昏然如抽了骨髓似的軟癱樣兒,個個嚇得心驚肉跳,渾身發抖,但他們畢竟有力氣,攙的攙,架的架,扛的扛,七手八腳就將皇上弄進了輦車。王繼恩坐在車轅上一揚鞭子“駕”的一聲,幾匹禦馬便起四蹄,直奔皇宮馳去。襄王抱著父皇背靠椅背坐在車裏,車前開道車後護駕的,清一色都是襄王府的一幹人……
崇政殿東暖閣,既是太宗批閱奏章的勤政房,也是寢宮。政務繁忙時太宗常常是辦完公事後就來這裏歇息。崇政殿位居後苑建築群的中央,前是流光殿,後為景福殿,右邊是太清樓、玉清樓,左邊是崇聖殿、延和殿,勤政殿是後苑中最巍峨的殿堂,亦是太宗處理朝政、會見大臣的所在。
王繼恩親禦的鑾駕,飛也似的直抵崇政殿。當然,襄王府的一幹人,不經聖允,是不能進宮的,便都被擋在了宮門之外。貼身當值太監周懷政,正帶著兩個小太監灑掃殿廬,見王繼恩從鑾駕上跳下來,便趕緊上前施禮。王繼恩沒好氣地指指鑾輿的錦簾兒:“還不快攙聖駕?”
在王繼恩、周懷政等人的攙扶下,太宗來至崇政殿東暖閣的禦榻上躺下,他皺著眉頭,向王繼恩等人甩甩手。王繼恩便趕緊退了出來。他回頭關嚴門,便訓斥周懷政等人道:“你們亦長點眼色,見皇上不高興,就趕緊退出來!別像柱子似的,老戳那兒。”
周懷政沏壺上好的龍井要往暖閣裏送。王繼恩迎前接過來:“行動輕巧點兒,小心別驚了聖駕!”
“誰在外麵說話了?”暖閣裏傳來太宗的詰問。
王繼恩推門進來:“奴才給萬歲沏了壺香茶。怕他們灑掃的奴才粗手笨腳驚了聖駕,就囑咐了他們幾句。”
“叫他們都走開!”太宗沒好氣地說,“朕要休息一會兒。”
王繼恩去後,太宗仍籠罩在沉重痛切的悲哀之中。有道是: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是人生的不幸之最。太宗年過半百失去寄予厚望的兒子,難免會悲痛不已。昏昏沉沉之中,覺得自己正騎在馬上,帶領大軍班師回朝。忽然,隻見二十幾步之外的滾滾塵埃之中,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迎著他的馬頭飛身撲來:“爹,爹爹!……”聲音好親切,身影好熟悉。仔細一看,是自己的二兒子德明。他猛抽兩鞭,黃驃馬閃電般從兒子身邊飛過。他一個蹬裏藏身,伸出右臂輕輕那麼一攬,就將兒子攬在了馬上。“……就你一個?”他問兒子。“母親不讓出府。孩兒一個人來接爹爹!”“你知道爹爹回來?”“當然!”兒子很自豪地說,“爹爹的傳令官對伯伯說的。說爹爹打了大勝仗,今兒個凱旋歸來。孩兒就迎接爹爹來了。”……一次,西苑狩獵,前有山丘林莽阻擋,馬不能進。君臣十幾人棄馬前進。忽於林莽之中,現出金錢豹的身影。君臣為之驚愣。太宗從箭囊中取出一隻羽箭,搭在了弓弦上,瞄準撲來的金錢豹,弓響箭出,正中金錢豹的右眼。“好!”十幾位大臣,均為太宗的箭法叫好。豈知,豹乃猛獸之冠,其凶殘亦勝過虎獅數倍,尤其報複心理,更是其它凶獸難以比擬。它雖右目中箭,左目仍視之真切,見巨樹林莽之後,有十幾個人正哈哈大笑,便瞪圓複仇的左眼,箭似的向他們撲來,嚇得十幾位大臣一個個臉無血色,七魂六魄逃遁出了軀體,呼啦一下,十幾名侍衛就像炸開了花似的一聲呐喊,七零八散,紛紛爭著逃遁去了。危急之際,太宗從箭囊中抽出第二隻箭,正欲搭弓再射,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隻見金錢豹帶著一股強風、一股炙熱嗆人的臊味兒,蒙頭蓋頂地撲了過來。就在這時候,一直跟隨他身邊的二皇子元僖,奮身躍至他的身前,手揮四尺長劍奮力向前一刺。銳利的劍鋒不偏不倚正插進了金錢豹的左目。金錢豹向空中躥出三尺餘高,終於“撲通”一聲墜地而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