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老河口刺客布箭陣開封府太宗哭
鹹平縣距東京汴梁八十餘裏,開封府負荊請罪的隊伍雖是駿馬快輦,若在一天之中打一個來回,除非是披星戴月兩頭不見太陽。鹹平縣東西狹長,北鄰黃河古道,多為貧瘠的流沙地,因此,它是京東路出名兒的貧窮小縣。對這樣一個小縣而言,幾十匹馬、幾十個人的一夜膳宿,決不是個小數目,必將加重縣衙的財政負荷。因此,盡管李應機幾番執意挽留,壽王趙元侃依然是去意彌堅,不肯留宿。
“負荊請罪”儀式之後,已是申末酉初時分。冬季本來就晝短夜長,加之天空陰雲密布,暮色就更是先期而至,還不到常時金烏西墜時刻,沉沉夜幕便蒙頭蓋頂地罩了下來。剛離縣城十餘裏,又逢霜霧驟降,三步之外更是一片茫茫世界,人仿佛於無星無月之夜潛進了水底,已不是靠視覺擇路縱馬馳騁,而隻能是靠感覺與聽覺,於混沌的墨色中信馬由韁地茫然緩進了。再走出三五裏,天際悄悄地掛起一輪圓月,但圓月失卻了固有的明皓與光亮,就像一個年久失去光澤的圓銅盤兒,筋疲力盡地掙出漫茫的霧空,隻顯出些許懶洋洋的洇洇淡黃輪廓。然而,它畢竟是月,有月便有光。昏黃的微光,對於頗具靈性、訓練有素的幾十匹騎駿而言,足以用來導識方向。足下是殘雪猶存卻已露出輪廓的官道,右側是黃河故堤。識途的騎駿雖還不敢開四蹄疾馳,前進的速度卻是大大地加快了。入更以後,尖溜溜、冷颼颼的北風吹來,驅散著沉沉濃霧,亦令雲遮霧罩的圓月漸亮起來。但,伴之而來的是冬夜的奇寒。方才雖是雲籠霧罩,卻是風平浪靜,加之心情緊張,馬上的一幹人誰亦沒有感到嚴寒的威脅。而如今,握馬鞭的手指僵直麻木得似若貓咬;同北風直麵相吻的一張張麵孔,一個個都凍成了紫蘿卜,幾乎都失去了知覺;一道道眉毛上無不綻開著霜花,藏在嘴巴裏的那一條條舌頭,亦仿佛打不了彎兒,致使說話亦帶著重重的顫音,還含混不清得如同初學說話的孩童。
開封府尹趙元侃,一直是策馬隨眾而行的,跟在他身後的駟馬輦輿,雖然隻有他一個人具備享用的權利,他還是屢有托詞,一直沒有乘坐。眼下寒風砭骨,連帶械護衛們都凍得哆哆嗦嗦,紫麵淚眼地不堪忍受,他作為美食錦衣享受慣了的金枝玉葉天家皇胄,豈是硬撐得過的?於是,在馬隊行至三十五裏處,陳堯叟和夏守恩說話了。此前他們二人均未說過要壽王棄馬就輿之類的話。趙元侃亦似乎專候著他們的勸說,便欣然滾鞍下馬,坐進駟馬輦轎裏去。這是一輛密封甚好的彩輦,車廂和頂篷均用綠底紅花兒的錦緞鑲嵌,前開門是垂直的雙層虎皮簾兒,後開門的吊簾兒,是由幾張上好的豹皮拚合縫就的。這是一輛專供冬用的暖輿,居中是一條案,條案周匝設有兩大兩小四個座兒,還配有手爐、腳爐等取暖器皿。但,趙元侃乘暖輿隻前進三五裏路,便又鑽了出來,還是方才那身開封府尹的官服袍靴,縱身一躍,跨上了他騎了多年的那匹蘆花駒。
前邊要到老河口了。老河口正好是開封至鹹平的中點,是黃河決口時衝擊而成的一個巨大土坑。在中國的古代史上,黃河的中下遊幾乎年年決口,有時一年數次,決口之處留下的大沙坑,亦決非老河口一處。黃河是地上河,河床高出地麵數尺乃至數丈,一旦決口,便真的是所謂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了。滔滔濁浪原本就是凶殘恣肆的無情物,丈餘高的落差就更是助紂為虐,以它巨大無朋的衝擊力和破壞力,眨眼之間便將平整的堤外地麵砸成了數丈深的大坑。壁立的濁浪如百獸齊囂般咆哮著,繼續擴大著戰果,用不了幾天時間,這深坑就擴展成幾畝乃至幾十畝之大了。泛濫之後的黃河滾身浩蕩東去,而它在決口處留下的那個巨大無比的大坑,卻久久留在這裏了,當地人便將此坑喚作了老河口。大坑之內黃沙堆積,多年荒蕪,除叢叢紅柳之外幾乎寸草不生,而大坑的周匝卻是白楊參天,綠柳成行,鬆杉榆槐雜生其間,春夏秋三季無不遮天蔽日,一派陰森詭秘景象。這裏常有盜匪強人出沒,於這裏搶劫得手之後當夜便可西竄入山,走留來去十分便當。由於沿開封東去的官道是沿黃河故堤逶迤東去的,所以,不論官商私販隻要走官道就得經過這裏。進坑出坑的路程雖不足裏,而那份緊張那份提心吊膽,卻是千裏奔波中極少遇到的。冬日好一些。冬日的叢林葉落枝枯,百草衰敗,大坑周遭雖仍是一派草長林深的狀貌,由於其隱蔽性比春夏秋三季相差甚遠,盜匪的出沒便稀少了些。但,若大的林子,特別是夜間,若匿藏起百八十個人來,仍是易如反掌,保準露不了馬腳。
老河口周匝的林子近在咫尺了,馬上的陳堯叟和夏守恩對視一霎兒,又一起抬頭仰視著雲空:霧靄散去了大半,月亮卻被一團黑雲遮擋得嚴嚴實實,本來就昏暗的夜色,霎時又轉濃了許多。陳堯叟調轉馬頭同壽王移換一下位置,便變得同夏守恩挨肩並轡了,他隻悄聲向夏守恩嘀咕了幾句什麼,就見夏守恩即刻旋著身子命令道:“各位校尉聽著:馬上就要進入老河口了,各位務必提高警惕,抖擻精神,一旦遭遇賊匪,務必保證王爺的人身安全,拚死力量,狠狠地打出去!”
命令立刻化作了行動:夏守贇勒住馬頭漸次墜後,退至輦輿的一側,保持正常的前進行速。陳堯叟和夏守恩亦離開壽王,疾駛隊前為先導;壽王的前後左右,亦另換了四個騎尉侍衛。於神不知鬼不覺間,馬隊在隊形基本不變的前提下,按照既定方案,完成了人員馬匹的位變。
馬蹄踏踏,馬隊平步邁進了樹林。霎時之間,天色陡然變暗,眾人眼前茫然一片模糊,仰望樹頂,黑不辨樹枝樹幹,不由悚然心悸。夏守贇正欲呼喚減緩行速,行之隊前的夏守恩輕輕勒了勒馬嚼子,臀下的“烏騅”仿佛頓悟了主人的心思,便放緩了四蹄。
林漸深,夜更黑,馬隊沿著平展的深坑緩坡,一步步向坑底接近。所幸的是,隨著時光的延續與流逝,人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濃重的夜色,不僅能辨認出前進的道路,就連坑側道旁夾道迎候似的一棵棵環抱粗的樹幹亦能識別出輪廓。
十餘丈深的坑底,是一個南北較長、東西較短的平麵,從進入到邁出,約有百步之遙。行商夜間踏上這一百步,無異於踏進了鬼門關,無不把腦袋別在褲帶上,隨時準備給盜匪強人留下。夏守恩第一個踏進坑底,他抬頭舉目巡睃,周圍的樹林,墨染峭壁般聳立環抱,分不清樹丫樹幹;支耳聽聽,林濤悲吼,萬簌和鳴,聲若百獸吼囂,群魔嚎啕,叫人毛發直豎,身心觳觫悸然。他觸摸一下官袍下的護身甲,從劍囊裏抽出青龍寶劍,這才回首打望。見他回首,夏守贇即刻抱拳作揖麵對壽王道:“啟稟王爺:馬隊就要過坑底了,這裏地麵不平和,您還是坐進輦輿去吧,也免得我們作臣下的為您懸心!”
壽王勃然揮手怒道:“豈有此理!本王一再明言,願同屬下同甘共苦,共赴艱險,你緣何還要妄自多言?”
夏守贇無可奈何地打一長長的“唉”聲,馬隊在唉聲裏加快了行速。當夏守恩的“烏騅”踏上坑底的正中時,就聽林中一聲吆喝:“射!”頓時,箭矢如漫天的飛蝗,嗖嗖夾帶著風聲,齊向坑底射來。“注意護衛王爺!”陳堯叟大喝一聲。
“所有馬匹都向我靠攏!”壽王亦是一聲斷喝,“跟本王一起衝出坑底!”
飛蝗似的箭鏃更集中了目標齊刷刷地向馬隊正中的壽王疾射。盡管有周匝幾個武林高手舞械擊擋,壽王還是“啊”地一聲,後胸部先中了一矢。“王爺,王爺!……”衛士們見王爺中箭受傷,驚恐急促地呼喚,一聲聲傳出。這聲音無意間作了箭鏃的向導,刺客們目標更集中了,轉瞬之間壽王連中六箭,最要害的一隻正中心窩,壽王當即伏倒於馬背之上……
話分兩頭。且說此事發生前不久,開封府尹、壽王趙元侃親解屬下赴鹹平縣負荊請罪的消息,如春風驚雷,當即就在京師各衙門傳開了。宋太宗趙炅作為身居九重的一國之尊,更是捷音先至——負荊請罪的前一天,他就懷興以待,專候著這傳聞變作實事了。第二天卯時正牌他剛洗盥完畢,隨侍太監周懷政就進來稟報:壽王趙元侃果真押解其親信夏守贇等,浩浩蕩蕩東出朝陽門,直奔京東路小縣鹹平。斯時,另一名太監正呈上太醫院煎好的一碗湯藥,太宗吟吟一笑推開了藥碗:“朕今日不喝苦水!朕今日要飲玉液瓊漿,聽瑤池仙聲!”
周懷政聞言,手拄拂塵單膝跪地說聲“奴才領旨”,起身兒就要傳旨禦膳房、暢音閣,卻被太宗止住了,“你叫朕孤飲不成?”他雖是詰問口吻,眉眼、嘴角卻都隱隱含著笑意。
周懷政愣怔一下:“要不奴才將禦宴、暢音閣供奉都傳至正陽宮或者怡樂宮,讓皇後娘娘或者德妃娘娘,奉陪著萬歲爺?”
太宗搖搖手:“你進宮多久了?”
周懷政狐疑地挑眉峰想想:“奴才十三歲進宮,現年二十三歲。進宮十年零一個月了。”
“你進宮十年,見過朕晨起飲酒聽樂麼?”
周懷政愣神轉轉眼珠兒:“皇上的意思是……”
太宗以近年來罕見的豪爽與瀟灑,大手一揮道:“傳朕旨意,今日午時正牌朕要在集賢殿賜宴,命昭文館大學士、同平章事呂端、樞密院樞密使曹彬……”他怔神兒停頓一下,“再加一個參知政事、左諫議大夫寇準,讓他們都來陪朕樂一樂!”
周懷政應聲而去。送藥的太監跪地雙手舉藥碗於頭頂:“奴才恭請萬歲爺服藥!”
太宗皺皺眉頭,長長的三根被稱作壽眉的白眉毛,劇烈地抖動幾下:“朕不是說了,今日不喝苦水?——你傳旨太醫院,三日之內,莫再煎藥予朕!”
太監端著藥碗退了出去。太宗向站在暖炕兩端的侍寢宮女招招手,兩個宮女便忙不迭地走近前,一左一右架起他的兩隻胳膊,在閣內踱起步來。心裏一高興,他覺得慵懶倦怠的身子清爽舒坦了許多,常年折磨他的足疾以及隔三差五便對他施虐的兩太陽穴陣痛的痼疾,今日亦似乎離體而去,全無了疼痛的感覺。緩步三匝之後,他忽然覺得由宮女攙扶,並非皇權天授的一種帝王榮耀,而是老朽無奈的象征。遙想當年馳騁疆場的颯爽英姿,竟至自慚自愧起來。一代英武帝王,未至花甲便不能行止自理,豈不可悲?想到此,他覺得忽有一股豪情湧進胸腔,便信手推開了左右的宮女,試探著前進幾步,居然亦平穩自如。他漸次加快行速,仿佛年輕時的壯懷正激蕩支撐著他。他於窗前停住腳步,透過雪白的窗紙往外瞧,天是沉沉的天,地是凍結了的地,但他由此看到的大宋未來,卻是一派光明世界,朗朗乾坤,滿目錦繡前程。此刻在他看來,十餘年的心血沒有白費。他終於為億兆生民選定了一位值得信賴的德才兼備的儲君,了卻了一樁近十年來時時刻刻攪擾他的心事。元侃親押親信負荊請罪這件事,使他堅信了自己的抉擇。如果說此前他還有點把握不準的話,那麼今天,他打心眼兒裏欣然認可了壽王,認定了壽王趙元侃,就是他即將要冊立的皇太子。是的,紛繁的開封府事,一如老君爐膛裏的烈火,果然曆煉出了一塊真金。壽王上任的一個月來,朝野可謂好評如潮。作為皇子親王竟至肯向七品芝麻官負荊請罪,這在正史的記載中還是前所未有的。戰國時期的上將軍廉頗,確曾負荊請罪於相國藺相如,但那事發生在將相之間,而今日之事,卻發生於極品王爺與末品知縣之間,能不傳為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