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擒閹臣宋真宗即位正名分劉懿仙受(1 / 3)

第五十回擒閹臣宋真宗即位正名分劉懿仙受

至道三年二月癸巳夜四鼓,太宗皇帝駕崩於萬歲殿。

“真是太巧了!”就在太宗撒手人寰、萬歲殿內哭聲四起的一刹那,王繼恩聽著隱隱傳來的四更鼓聲,竟至暗喜得難以自抑。是的,的確太巧了。二十二年前的這一時刻,太祖崩於萬歲殿。當時殿內隻有他和王皇後。二十二年後的同一時刻,太宗皇帝又在這裏乘鶴仙逝,而且守在皇上身邊的除一幫不諳世事的宮女和太監之外,這裏隻有他和李皇後,如此天賜的巧合必是神的喻示,命運的安排。

“請皇後娘娘節哀!”同眾人相繼哭泣一陣之後,王繼恩抹抹眼淚來到李皇後身邊,“還有很多大事等著娘娘作主安排呢。”

皇後仍在涕淚俱下,便被王繼恩攙扶著走進西暖閣商量大事。王繼恩說一句,她抽泣一聲。待王繼恩將大事說定了,她才停止哭泣矯正道:“我看暫且先不必知會漢王了。且把呂端、李繼勳、李昌齡、胡旦他們召來,商量定了即位大事再請漢王入宮不遲。”

李皇後敲定了的,王繼恩亦不好再駁。按他的意思,召漢王元佐同呂端同時進宮,將他偽造的太宗遺詔一亮,麵對麵會議元佐即皇帝位之事宜,打呂端一個措手不及。可李皇後卻要先同呂端議定了再命元佐進宮。“好,這樣也好。”王繼恩遲疑良久,才表示讚同說道,“那就請皇後速頒懿旨,請呂端等人進宮。”

李皇後向身邊掌璽的宮女燕紅瞟一眼:“叫燕紅照辦吧。”說罷又回到了太宗靈榻前,涕淚不止。

王繼恩不待燕紅擬旨用璽完畢,已將四個傳旨太監叫進了西暖閣,猙獰著麵孔吩咐道:“你們都給我好生聽著:眼下你們所傳宣的是皇後的秘密懿旨!途中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不管接旨人怎麼逼問,誰要敢將皇上駕崩的消息透出去,就休怪我王繼恩翻臉不認人!……”

訓完話,他命四名武功太監分乘四匹快馬,立即從燈火闌珊中出發,大約半個時辰,其中三名太監分別引領著李繼勳、李昌齡、胡旦相繼而至,獨有宰相呂端上了年紀不能騎馬,直到東方天際透出了微紅,才蹣跚著步履,搖搖擺擺地晃進宮來。

對於今日形勢之險惡,呂端是最清楚不過的。他更知道今日的生與死,成與敗,榮與辱,貴與賤,都取決於瞬變之間。近幾日來,他一直在做著這種急轉劇變的準備,要麼尊榮、富貴地活著,要麼屈辱、窮賤地死去,二者必居其一。當然,他還知道決定他命運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決定於皇太子趙恒,以及那些忠於皇太子並善於為之運籌帷幄的幕後智囊們。不過,他十分相信自己的應急應變才能,仍希望自己還能保持當年從海路出使高麗途中風狂浪急、檣折船漏時的那份鎮靜。他之所以姍姍來遲,表麵上理由是年邁不能騎馬,而實實在在的原因,是他需要利用這段時間速速知會皇太子,按商定好的計劃行事,並作好一切應急防變準備。

呂端慢慢悠悠地走著,打遠就見燈火闌珊中的萬歲殿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已被武功太監圍得鐵桶兒一般。在此等情況下進入萬歲殿,無異於將腦袋束在腰帶上,稍有不慎就會腦袋搬家,身首異處,成為王繼恩的刀下鬼。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踏進萬歲殿,怎知王繼恩的鬼名堂?況且,此種險象已在預料之中,如今身臨其境,雖亦忐忐忑忑,心跳加劇,但惴栗戰驚瞬間即逝,代之而來的是隨時伴隨著他的泰然與從容。他抖擻精神,加快速度,直奔槍林刀叢走去。在正殿的門口,他被兩把明晃晃、寒森森的長柄樸刀橫擋住了。他圓睜二目正欲發作,隻見站在西掖門門口的周懷政,向他擺手招呼一聲:“呂大人請走掖門!”他轉向西掖門,在周懷政的導引下,去了西暖閣。入閣後他巡睃一眼,腦袋便陡地一眩,恍若由山頂暈暈然墜進了萬丈深穀,暈眩過後是驟至的冰冷與森然。因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披麻戴孝哭腫了眼睛、麵容憔悴的李皇後,而坐在皇後左右的李繼勳、李昌齡、王繼恩和胡旦,亦都頭戴孝帽腰纏孝帶,不論真情還是假意,無不現出滿麵的悲哀與淒然。見此情景,他亦忍不住“嗚嗚”地大放悲聲。那淒然悲切的聲音,足令所有在場的宮女和太監陪著流淚。幾位上了年紀的女宮官,七手八腳地為他穿上孝衣戴上孝帽,又帶他來到正殿太宗的靈榻前。他瞻仰過太宗的遺容,行過君臣大禮,便又是跪地一通嗚嗚啕啕的長哭……忽然,身後亮開了王繼恩的公雞嗓:“請宰輔大人節哀!李皇後那裏,還正等著宰相大人會議大事呢!”

其實,他大可不必跪哭這麼久。男兒流血不流淚。他曆來不把悲哀溶進眼淚裏。作為總揆百官的宰相,他急需要化悲痛為智力,在協助李皇後治喪的同時,實現皇權的順利過渡——輔佐皇太子趙恒繼承大統。正是為了這一目標,他才有意長跪不起的。他要給皇太子創造更加充裕的運作時間,以保證挫敗王繼恩等人的另立陰謀。如今他見王繼恩迫不及待地來催他議事,自知不能再拖延下去,就隨王繼恩踅回了東暖閣。

“皇上已於淩晨四鼓駕崩仙逝。”李皇後話未出口,先掉下淚來,“本宮重孝在身,急召你們幾位股肱信臣來這裏,是要你們協助本宮議決兩件大事:一、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幾位愛卿會議一下儲君即位之事;二、皇上大喪在即,亦請幾位愛卿出麵主持治喪事宜。”說罷,她一麵用手帕沾著不時湧出的眼淚,一邊等候著幾位臣工們發表意見。但是,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沉寂,是幾對彼此偷視偶爾碰到一起又惶然分開的目光。

仲春的旭日將幾撇曙光灑進了皇宮,亦給東暖閣東窗和南窗雪白的窗紙上鍍上一層明晰晶亮的胭脂紅色。窗外的亮色使閣內的燭光暗淡失色。兩個雜役太監照例準時地報門進來,將燃殘了的幾隻蠟燭熄滅,連同燭台一起,一並收拾了出去。

斯時,最耐不住這種沉寂的是王繼恩。他對李皇後的隻顧流淚、李繼勳的臨場怯陣,以及李昌齡、胡旦背後像條龍見了呂端又似條蟲的軟弱,都表現了明顯的不屑與無奈,還不止一次地用目光催促李皇後,而李皇後的兩隻淚眼一直埋在手帕裏,壓根兒就無視他目光的存在。他心裏著急卻又覺得十分的無奈,便輪番循環地向李繼勳、李昌齡、胡旦等人投以鼓勵的眼神,希望他們打破沉悶,或開宗明義或借李皇後之口,將另立之事挑到明處,逼呂端就範,可他們偏都怯生生地或躲閃著他的目光,或索性別過臉去。對於呂端這個人,他不甚了了。雖曾在幾件大事上呂端對他不恭,甚至令他下不來台,但那畢竟是呂端奉旨行事,若論麵對麵的爭鬥,幾十年來他們還真未交手過。但是,他對人的信條是:寧信其壞,不問其好;寧疑為敵,不視為友;寧錯殺九十九,不留一個負我人。根據這個信條,盡管他不盡知呂端,卻早把呂端看作了死對頭。不過,呂端畢竟是宰輔,既有德望於朝野,又有海納百川的深廣城府。對這樣的老謀深算,他必須認真對待。所以,從緘默伊始,他那對有些昏黃了的小眼睛,便時不時地朝呂端溜瞥過去,怎奈呂端麵靜如水,氣平如眠,正襟危坐,目不旁視,令人如俯潭望水,莫測深淺。

“一家千口,主事一人,還是李皇後拿主意吧!”王繼恩終於憋不住地說道,“皇上新喪,新君未立。如今這大宋朝廷就隻有皇後您金口玉言,來主持了。”

李皇後振作一下,沒有說話,先轉目望著呂端。隨之,王繼恩等四人的八束目光,亦好似八條蛇信子,在呂端絕無表情的麵容上舔來舔去。但,不論李皇後看還是王繼恩他們瞧,呂端仍是那樣端正地坐著,不言不語,不動聲色。

“我的意思是:皇上晏駕,立嗣以長最好。”李皇後仿佛童生在嚴師麵前默背文章似的顫聲說,說話時那閃爍不定的眼神,同說話的聲音一樣,都在證明她內心的忐忑不安。“況且,皇上臨登仙前,亦向有關信臣,表明了這個心意。”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這是有史以來曆朝曆代立下的規矩。”皇後的話音未落,李繼勳便爭先甕聲說道。他凹目森森地瞋一眼對麵的呂端,“對於這個規矩,恐怕呂大人比我們,”他左手的食指朝李昌齡、胡旦指了指,“——比我們幾個都清楚。”

呂端晃了晃寬厚的肩膀,右手捋須思忖少頃轉向李皇後:“皇後千歲的口諭令老臣驟然憬悟。”他又轉視著李繼勳,“李國舅的諍言亦從旁提醒了老夫一把。不過,太宗冊封皇太子,那可是舉國上下,甚至夷狄鄰國,無所不知的。倘若我們拿不出充分的廢立情由,不但朝野不會賓服,就是四方的夷狄,怕亦會激起逆動的。”

一時無語。李皇後、李昌齡、胡旦皆用期盼的目光注視著王繼恩,意思是說:亮出皇上的遺詔吧,是時候了?王繼恩亦心領神會地猛然挺直身板正欲開腔,反被一直側目偷睨著他的呂端搶了個先。“其實,據老朽所知,太宗皇帝匆匆立儲亦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呂端不慌不忙地說,聲音雖有些蒼老,卻是異常的確鑿清晰,“記得冊封皇太子之前,皇上曾拿出河南王得一的請立襄王為皇太子的章疏給老朽看,對我講:億兆元元甚至文武百官,皆以為朕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金口玉言,說一不二;高居九重,統馭四海,權柄無限;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無所不能,無所不及。其實,連朕的家事——立儲冊太子,亦要為文武百官皇親貴戚所掣肘,你說朕這個皇帝當得累不累?冊封皇太子那幾日,從表麵上看皇上是龍顏大喜,又是演試琴、阮,又是設宴祝賀,鶯歌燕舞,舉國歡慶;但就內心而論,皇上是憂喜參半,甚至是憂大於喜,矛盾重重啊!不知都知大人還記得否?”他二眸電光石火般地朝王繼恩閃那麼兩下,“就在大內近千名宦官於崇政殿向皇太子參賀稱臣的前一天,皇上還在這座殿堂的西暖閣裏,賜宴給老朽呢。由於皇上心裏憂著社稷大事,飲起酒就難免猛了些。在聖上麵赤酒酣之際,皇上忽然驅去閣內所有侍奉的宮女太監,獨命周懷政濡墨鋪紙,而後正色命筆,竟當著老朽的麵龍飛鳳舞,疾就一篇遺詔。”

“遺詔?!”李繼勳、李昌齡、胡旦詫訝得同時叫出聲來。就連將小臂支在椅扶手上、手托下巴萎靡不振的李皇後,亦被刺了一針似的,冷不丁直起腰板,定定地怔望著呂端。

“是的,是遺詔!”呂端言之鑿鑿地道,“皇上親自將遺詔折疊封好,才命周懷政急趨大慶殿,將遺詔鎖進大慶殿東廡那具金皮大櫃裏。我想三位大人是見過那具大櫃的,那具大櫃高一丈五尺餘,寬厚各四尺,若要打開金櫃之門,必須援梯攀到金櫃之頂。這隻金櫃隻有一把鑰匙,而這把鑰匙,周懷政放遺詔轉來,皇上就命他將鑰匙交到了老朽我的手裏了。”

“照這麼說,皇上的這篇遺詔,就隻有呂大人您一個人知道?”有小諸葛之稱的知製誥胡旦,撅著山羊胡,睜著一對小眼睛,發出了一聲詰問。

“還有個周懷政麼?周懷政雖不掌握鑰匙,還是知道這件事的。”呂端駁回了胡旦的詰問。

“呂相既是遺詔見證者之一,想必亦就知道遺詔的內容?能否略透一二,讓李皇後亦有個底數兒?”

呂端瞟一眼李皇後:“這道遺詔本來就是留給李皇後和文武百官的麼,老朽作為宰輔,先帝給我的權限僅僅是何時何地宣讀這道遺詔。”

李皇後的精神為之一振。她見王繼恩、李繼勳、李昌齡、胡旦都朝她丟眼色,哭紅了的二目便朝呂端瞬轉了幾下,仍帶哭腔道:“既然遺詔是留給本宮的,呂卿不妨透露給他們聽聽,都是先帝皇上的信臣。本宮若信不過他們亦就不在這個時候召他們進宮了。”

呂端順從地點點頭,抖動著花白眉毛回憶說:“遺詔的內容麼,原話記不得了,大意是:皇太子若能順應民心,統馭天下,穩固江山社稷,即可即皇帝位;反之,則由皇後、宰輔會同方正大臣會議另立。”

“皇上聖明!”王繼恩興奮得一躍而起,竟忘記了是在皇帝新喪的哀日裏。“我們有了這道遺詔,亦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