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北平的幹爽氣候,但是她生長於重慶潮濕的霧氣。
“現在大學都陸陸續續往回搬,昆明的西南聯大也快解散了。你爸爸為著你,肯定要回南京。”
謝木蘭沒說話。她有些同學已經搬走,其他的也在準備搬。回北平的,回南京的,回上海的。當初有辦法能逃來重慶都不是普通人家,現在要走,也還是有辦法。
“昨天爸爸跟媽媽商量,我聽見了。”謝木蘭冒出一句。
“哦?商量什麼?”
“爸爸抱著媽媽的相片說以後要供我念大學。還說他對不起媽媽。”
方步亭一頓。
妹妹……
方步亭的妹妹當年是圓臉,紅潤豐滿,像一隻脆甜可口的蘋果。她的音容也是脆甜可口的,完全不像陰鬱的方家血脈。就這麼一個愛笑愛說的小姑娘,敢為了男人反出家門。當初這段姻緣,整個方家都不同意,方步亭也不同意。姑娘對著方步亭跪下,磕了頭,毅然決然地走了。
那便是他們兄妹,最後一麵。
數年之後,謝培東抱著快病死的謝木蘭求上門。方步亭應該是要生氣的,他卻生不起來。
方家,骨子裏有最猖狂的血液。
他早知道的。
方步亭站著看方孟韋離開的方向出神。過眼雲煙纏著他,他的思緒被迫回顧了一出無趣的戲。妹妹下跪磕頭時決絕的神情,太湖水麵靜靜駛過的遊船,火車上那一句驚為天人的程派青衣。一時他看見自己站在方家大宅門口不準謝培東進門,一時他看見方孟敖對著自己怒吼咆哮摔門出走,一時他又聽見程小雲的清唱:今日等來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
方步亭長長地歎息。
“情這一個字……”
謝木蘭驚訝:“大爸你說什麼?”
“古往今來,大逆不道。”
謝木蘭完全沒明白。方步亭看她的目光有些悲憫:你以後,又會是個什麼境遇呢。
方孟韋到達上海,已經入夜。他雇了一輛車,從機場去法新界。到達法新界,更是深夜。方孟韋付了車錢,站在小樓前攥著鑰匙,來回試了四五趟,想開門卻不敢開。有個印度巡警疑心方孟韋要偷竊,站在遠處看他。方孟韋用鑰匙開了門,進屋靠在門上捯氣。
他順著門坐到地上,睜著眼在黑暗裏到處看。沒有開電燈,隻有落地窗外的月色。地毯,掛鍾,沙發前攤著的幾本雜誌,還是那溫馨從容的氣氛。這家的主人似乎隻是出個門,一會兒就會回來。
“榮石?”方孟韋輕輕叫了一聲,他抱著箱子,狼狽地坐在門口,生怕驚擾到誰:“榮石……”
隻有掛鍾在響。
方孟韋終於敢大聲一點:“榮石。”
空曠的客廳裏有了點回音,薄而脆。
方孟韋倒在長絨地毯上,捂著眼睛,聲嘶力竭喊了一聲:“榮石!”
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十日,雙十協定簽訂。
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張嘉璈及蔣經國、莫德惠抵達北平。
筧橋中央航校正式由巴基斯坦拉合爾遷回杭州。開學第一天,所有學生被拉到操場上聽廣播裏念蔣中正的《抗戰勝利告全國同胞書》。廣播裏嬌啼鶯語終於把老長一篇給念下來,大太陽底下學生們也給曬個半死。
有個英俊的高個子教官戴著個墨鏡,背著手跨立,冷笑一聲:“哎喲,都不容易。”
蘇軍軍醫院,俄語廣播。冷淡的男聲彙報了目前蘇軍在東北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雙十協定。不過大多數蘇聯軍人並不怎麼關心,他們在漂亮的護士的陪同下溜達,聊天,喝東北來的中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