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看不起你!"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把她心底的怨恨都發泄了:

"如果你有種,你早就和我一起走。你有沒有這樣想過?憑良心呀,你沒膽!你隻是像隻縮頭烏龜!"

武龍道:

"走?到哪兒?戲可以這樣做,人不能這樣的。成世流流長,餓死未天光!"

單玉蓮淒愴地,心疼如絞:

"我有說過跟你一世嗎?以後是以後,我不相信那麼長遠的東西。做一日和尚撞一口鍾,以後各行各路,也沒法子,我又犯得了誰?不過,你連動也不敢動!"

她歇斯底裏地,不容他插嘴:

"你沒膽,於是扮偉大。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次都有!我的命不好,本分的東西都成奢望。但起碼我敢愛敢恨,你呢?我看不起你!"

武龍見自己種種犧牲,隻換來這樣的羞辱,他不是不含冤莫白的。他隻好轉身去,難道要跟失去理智的舊愛解釋麼?大丈夫,做了就得認了。怎可拖泥帶水。

單玉蓮隻擲來一句話:

"你要另娶嗎?我跟另一個好給你看!"

武龍不肯回過身來,他也拋下一句話:

"如果你再跟他有路,對不起我大哥,我就殺了你!"

單玉蓮哈哈大笑:

"你殺我吧!如果你憎恨我就殺我吧,用不著借了大哥的名堂來辦事!"

武龍悻悻然地走了。

第十節

他也不打算揭發她。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夢?

單玉蓮但見人去樓空。這"翰文閣"寂寥空曠。她坐下來,任性地哭一場。好,你去娶另一個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長命百歲,看看你們憑什麼緣分可以白頭偕老!我不相信你們可以!

她夢斷魂索,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個陌生的書房中,一切都是散亂的書。

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文字和學問。

咦?

在方正嚴謹的經史子集後頭,原來偷偷地藏著《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們之後,散發著不屬於書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來,詩禮傳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夜半燃起紅燭,偷偷地翻過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給藏起來了,它見不得光。它是淫書。

如今因著這一番的風月,它宛如出峋的雲。書頁被掀得多,紙張昏黃,殘線已斷,一頁一頁的,四麵八方,潰不成軍。

《金瓶梅》是明曆丁已年的本子。蘭陵笑笑生所作。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塊本刻字體組成。字很深奧,單玉蓮看不懂。隻是,一定有什麼東西激蕩地流過紙麵。

她的腦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來盛載一些意外。

她聽到好多聲音:悲涼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饒的女人唱小曲。渺遠的木魚。更漏,滴答地。房簷上鐵馬兒動了。是他人來了。門環兒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是風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聲。心上已戳了幾把刀子。聲音混作一堆。

妙齡婦女,紅燈裏獨坐,翡翠裝寒芙蓉帳冷。她也一無所有,她在字裏行間,微微地笑著,伸手相牽。

單玉蓮有種骨血連心的感動,她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閃,照亮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著清楚——

《金瓶梅》?

八歲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不過還沒走近,紅衛兵們一手毀掉了。那書被火舌一卷,瞬即化為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沒見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