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

這個作品,以嚴謹的三個組合段展開敘事:亞曆和他的三個同夥的惡行;懲罰與治療;惡行的回報及亞曆的“痊愈”。

第一部分是亞曆對惡行的精確複述。他們毆打老人,強奸婦女,入戶施暴。這種惡是沒有邏輯前提的。亞曆是純粹的惡的化身。無功利的惡。在他的身上,沒有任何道德感,約束與負疚。暴力與性是快感的唯一來源,影片中沒有任何溫潤的人類的感情存在。在文明的頂端,人回到了原欲。占有身體的是“惡”帶來的快感,占有精神的是對“惡”的欣賞,他們驅馳在這條無歸之路上,由越來越快的加速度引領著,衝向崩潰的懸崖。在這裏,“惡”成為生命的鴉片,它推動著人的陷溺,而展現出升騰的幻象。在惡習的空當,連亞曆也感到疲怠,但他得在越來越升級的惡中,維持著快感的巔峰。這些少年人的惡,提醒人對“生命”的戒心,這種成長力的暴虐。——而社會機製,即是對於“人性”的,壓製與規訓。

於是第二部分,亞曆先是進了監獄,然後進了醫院。監獄是直接的以暴製暴。人在這裏,失去了一切尊嚴,作為665321而存在。它的目的不在於也不可能使一個罪犯“改過自新”,它隻是將人性的惡製度化,以製度的惡,統領人性的惡。而醫院的治療,是間接的以暴製暴。欲望與身體原是相互呼應的——身體的滿足,產生快感,推動著下一輪的欲望的競逐。而這種療法把兩者對立起來了。在藥物的作用下,欲望與身體指涉不同的方向,先天的快感與藥物的惡心感使身體無所適從,這種難以忍受的分裂狀態強力抑製了惡欲。對於惡,無論是監獄與醫院,都沒有提供善的希望。它們有不同的麵目,但內核是一致的。這是政治的解決之道。是曆史的中心法則。

第三部分,接受完懲罰與治療的亞曆重返世界。他的內心沒有任何改變,隻是失去了作惡的能力。於是暴行重演了一遍,隻是舊時的施暴者成了此刻的受虐者,角色互換,規則依舊。第三部分是第一部分的鏡子。換了一個角度,從個人的惡照向了普遍的惡。於是惡不是個別的,偶然的,讓人存不得僥幸之心。這種惡不因為它複仇的理由,就變換了性質。當惡隻能如是螺旋往複時,終極的旨歸如此虛妄。不由人不在震驚中,生出絕望與惶惑。——而庫布裏克如此強大,他能夠在全無希望中保持著穩定,沒有一點情緒化的波動。他對人性的洞見使他有微微的嘲諷,而這種冷笑,對的是政治而非人。他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冷靜,在影像與聲音的盛宴之後,保持著不動聲色的,絕對的客觀。

《發條橙》讓我想起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殺誡》。在陰霾之中,基氏同樣沉靜地說他的故事,但他有如是多的,痛苦與同情。一個人道主義者的無果的追問,深叩向人的心靈。在人的暴力與製度的暴力中,他的沉痛,是慈悲的回響。在《殺誡》裏,暴力有它虛弱的質地,這種虛弱,因為有反省,有罪責。但《發條橙》是更純粹的,亞曆的惡,簡直是響亮坦蕩的。它被這樣孤立出來,放在審美中加以觀照,煥發出一種怪誕的光彩。

這個影片的敘事者,亞曆,常常地讓觀眾注意到他的聲音。在平和的,“你的朋友,卑微的旁述”中,他沒有痛苦。沒有反省。影片的結尾,當政治的惡劫持著個人的惡,當內政大臣擁抱著亞曆時,鎂光燈閃爍,鮮花簇擁。亞曆扮出來的笑混合著邪惡與無辜,他又幻想了。惡的交媾中,紳士淑女們戴著白手套,優雅地鼓著掌。

這是無可去處,庫布裏克所能給文明的,一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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