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了,無條件地勝利了。當陳秋石宣布默哀完畢之後,宴會廳的空氣很久很久才恢複過來,還是陳秋石在駕馭會場。陳秋石說,逝者已去,英靈尚存,我們勝利了,我們追求和平,英烈們應該為我們高興。女士們先生們,舉起酒杯,讓我們慶祝吧,幹了它!說完,一仰脖子,把酒幹了。
一直僵硬的氣氛這才鬆動起來,然後推杯換盞,你來我往。那時候梁楚韻有一個衝動,她已經顧不上紀律了,也顧不上矜持了,她非常想衝到前麵去,給陳秋石敬個酒,借著酒勁,趴在他的耳邊說一句重要的悄悄話。至於陳秋石會不會接受她的表白,會不會嚴肅地批評她,那她就不管了。
可是,她沒有機會。很多年後她回憶,她這一輩子隻見過一次那樣的場麵,宴會廳裏男男女女二百多人,至少有一半座位是空的,那些民主人士,那些軍官太太,那些商界和政界名流,甚至包括新編第七師的軍官,不約而同,不謀而合,自然而然,排起了長隊,從第六桌貼著牆根一直排到主桌,這個隊伍的龍頭舉著杯子,向陳秋石先鞠躬,後敬酒。第一個這麼做了,後麵就約定俗成了,每一個敬酒的人,都是先向陳秋石鞠一躬,然後敬酒。隊伍越排越長,然而後麵的人耐心十足,中途沒有人退場,也沒有人插隊,秩序井然,神情虔誠。
梁楚韻看見,除了國民黨的軍官和個別的軍官太太,多數人在向陳秋石敬酒之後,旁若無人,對尷尬站在一旁、僵硬賠笑的章林坡熟視無睹,擦肩而過。另外有一些人,向陳秋石敬酒之後,馬上轉向袁春梅,袁春梅那天成了宴會的二號明星。
梁楚韻最終沒有去敬酒,也沒有人給她敬酒。她同江碧雲和馮知良等人坐在第三桌上,她喝酒的願望非常強烈,她頻頻舉杯,跟江碧雲碰杯再跟馮知良幹杯,如此往複數次,走路都有點搖晃了,以至於馮知良擔心起來,問她,梁楚韻同誌,你怎麼啦,別喝醉啊!
她說,你別管,我高興!你不是從太行山來的嗎,你知道嗎,你知道我和陳秋石……哦,陳旅長,是什麼關係嗎?
馮知良大驚失色,趕緊擺手說,梁楚韻,你不要忘記這是什麼場合,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違反紀律了。
梁楚韻杏眼圓睜,瞪著馮知良說,我沒醉。你說我跟陳旅長是什麼關係?什麼關係都沒有,是上下級的關係,是同誌關係。可是,我願意保護陳旅長,在戰鬥中,我可以用我的身體為他擋子彈。
馮知良厲聲喝道,梁楚韻,住口,別喝了!再喝我就讓人把你架回去!
這場宴會持續時間很長,章林坡完全控製不住場麵了,陳秋石儼然成了主角,章林坡事後說,沒想到老子精心搭台,讓陳秋石唱了一場大戲。
宴會結束後,陳秋石站在宴會廳門口,同眾人握手惜別,依然麵帶微笑,軍容一絲不苟,風紀扣嚴嚴實實。
回到住處小院,陳秋石回頭對袁春梅等人說,今天大家辛苦了,不再開會了,早點休息。
袁春梅說,大獲全勝,我們還想喝酒呢。
陳秋石站在樓梯台階上,看了看周圍說,休息吧,天都快亮了,明天還要談判。
袁春梅說,好,恐怕是個不眠之夜。
陳秋石上了樓,又轉身向樓下看,負責警衛的劉鎖柱像變戲法似的從某個角落鑽出來說,首長放心,我們十二個人,把營地四周圍得鐵桶一般,連個蒼蠅都飛不進來。
陳秋石問,同誌們吃飯了嗎?
劉鎖柱說,國民黨給我們搞了一桌宴席,大魚大肉,可是我們不敢吃,怕他下蒙汗藥,壞了大事。我們吃自己帶的幹糧。
陳秋石笑了說,什麼蒙汗藥?下次再有宴席,你們給我放開肚皮吃。你沒聽袁副政委說嗎,不吃白不吃。
劉鎖柱說,趙政委有交代,首長的安全第一。
陳秋石說,你們吃宴席我就不安全啦?笑話。留兩個明崗,把你的潛伏哨都撤了,睡大覺。
劉鎖柱說,那怎麼行,國民黨陰險得很,首長掃了他們的麵子,他們能不報複?我們萬萬不能睡大覺。
陳秋石哈哈一笑說,報複是肯定的,但是絕對不會在這個地方,尤其不會在這個時候。我敢斷定,今晚給我站崗的絕不止你們,百步之外,至少有新編第七師一個排警戒,還有巡邏隊。
劉鎖柱說,那我們就更不能睡覺了,我們要防止他們使壞。
陳秋石說,他們都是保護我的,使什麼壞?你大可放心,現在怕我不安全的不僅是你,還有新編第七師。我要是在今天,在這裏被人謀殺了,那麼新編第七師就完蛋了。你明白嗎?
劉鎖柱抓耳撓腮想了想說,明白。
陳秋石說,你還是沒有明白。不管你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我命令你,撤回潛伏哨,睡覺,迎接新的戰鬥。
後半夜了,梁楚韻還絲毫沒有睡意。披衣下床,佇立窗前。她看見月亮已經掛在中天之上。她想起了太行山的月亮,月光照在群峰疊翠的山穀裏,就是一首幽遠的詩。那時候她還年輕,對革命充滿了激情,她十六歲初中剛畢業就跟隨先生廖添丁來到了太行山,那時候她連愛情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有一天,同伴田秋韻神秘地跟她講,你知道嗎?我們這些女戰士以後都要給老革命當老婆。她說你胡說什麼,我們是來革命的,怎麼會給老革命當老婆,這跟封建包辦婚姻有什麼兩樣?
田秋韻說,是真的,給老革命當老婆也是革命啊,可是我不想嫁給老革命,我想嫁給馮知良。
馮知良也是廖添丁的學生,同梁楚韻和田秋韻一起來到太行山的,人長得文靜,在抗大學習過,會畫地圖,受到成旅長多次誇獎。
梁楚韻那時候誰也不想嫁給,她覺得讓她嫁給老革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革命是一件多麼神聖的事啊,把革命同男婚女嫁攪和在一起,簡直就是對革命的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