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長卿輕聲道:“詩賦取士是古法,固然流於空疏,詩寫得好未必能治理得好天下,但若按照張碧眼的八段文考究經義來篩選儒生,利弊大小,也不好說。”
棠溪先生盧白頡笑道:“本以為曹先生對張首輔此法是大力鞭撻的。”
曹長卿搖頭道:“鯉魚跳龍門,張巨鹿是親手給讀書人豎起一道龍門啊,這般氣象宏偉的大手筆,隻輸黃龍士。此法一出,若能功成,再推廣到全天下,等於替寒門士子謀了條坦途,豪閥門第的根基就要再度鬆動。與兵書上的圍城三闕空出一門有異曲同工之妙。張巨鹿確有經濟才華,深諳民意堵不如疏的道理,春秋便是徹底堵死了百姓晉身的路子,才有亂象。隻不過那些個世族門閥,也不都是睜眼瞎。”
說到這裏,曹長卿不再言語。
盧白頡情不自禁泛起苦笑,開明如長兄盧道林,不一樣對八段取士深惡痛絕?更別說袁疆燕之流。隻是迫於張巨鹿時下得寵如日中天,有皇帝陛下不遺餘力的支持,才忍氣吞聲。恩寵再盛終有淡薄日,到時候豪閥激憤迸發,張巨鹿的下場如何,天知曉。以張巨鹿的眼光,未必沒有看到這股潛伏越深反彈越大的危機,隻是不知為何這名王朝第一棟梁始終執意而為。
曹長卿身在局外,再者不像盧白頡那樣多年專注於武道修為,對天下大勢看得要更透徹,他之所以推崇那碧眼兒,在於此人對北涼徐驍深有忌憚,甚至與以顧劍棠為首的兵部大佬都懷有成見,卻不局限於廟堂爭權,真正意義上為王朝長治久安而雷厲風行地布局。若是稍稍念權的翹楚人物,就會花許多精力去對付異姓王徐驍甚至六大藩王來穩固皇帝心中地位,但張巨鹿不同,為了大局,可以與顧劍棠為伍共同謀事,可以與八國遺老推心置腹。曹長卿善觀象察地擅審時度勢,大致看得出張巨鹿生前興許可以有大恩於離陽王朝,以至於授首席大學士和諡號文正都不足以表其豐功偉績,但死後多半就要禍及家族,遠不如黑衣病虎楊太歲智慧圓滑。曹長卿心中感慨,釋門修己身自有氣象法門,可要說救民於水火,如何比得儒生!
我輩書生當仁不讓!
隻可惜張巨鹿沒有早生在西楚。
盧白頡欲言又止。
曹長卿微笑道:“棠溪有話直說。”
已經猜出內幕的盧白頡開門見山問道:“就不怕世子殿下主動與趙勾聯手,既可留下太平公主,又能向朝廷表忠嗎?”
曹長卿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實不相瞞,這種看似有理的無理手,正中曹長卿下懷。”
在一旁摳腳的老劍神冷笑著插話道:“你放心,徐小子沒這麼蠢。”
曹長卿不以為然,緩緩起身,走出寫意園。
羊皮裘老頭兒嘖嘖歎息道:“老夫大致猜出這家夥是如何收官了。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唉,看來這次徐小子是要輸了。”
青衣曹官子來到涼亭。
薑泥正巧出了亭子站在台階上。
曹長卿作揖道:“公主若想嫁入北涼王府,曹長卿今日便可離去。”
薑泥如遭雷擊,臉色蒼白。
有些話不說透,自欺欺人,就可以糊塗一世,打打鬧鬧輕輕鬆鬆。可挑明了,便是仙人也斷然沒有斡旋餘地。
亭中徐鳳年下意識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麼,但還是放下。
拿起什麼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薑泥轉頭看了一眼總是玩世不恭總能嬉皮笑臉的世子殿下。
盤膝坐在長椅上的徐鳳年嘴角扯起一個笑意,揮了揮手。
曹長卿麵無表情,說道:“曹長卿定會信守承諾。”
徐鳳年收斂笑意,隻說了一個字:“滾!”
世子殿下咬牙切齒說了個大快人心的滾字,結果整座涼亭便寸寸龜裂,曹官子陪著這一日重新恢複太平公主身份的薑泥背對亭子緩步而行,等徐脂虎、老劍神等人聞聲趕來,隻看到徐鳳年坐在塵埃碎屑中,臉上神情瞧不出是狼狽還是憤懣。
最心疼這弟弟的徐脂虎遮掩不住滿臉怒意,恨不得調動兵符圍剿了那行事悖逆的曹官子。這兩日陽春城有兩件大事,一件是報國寺名士薈萃,曲水談王霸,再就是顧劍棠舊部嫡係心腹領兵入城,無疑是要針對北涼世子。以徐脂虎這些年在江南道上積蓄的人脈,不是不可以借力打力,最不濟也能讓那曹長卿無法繼續閑庭信步地裝神弄鬼。
但被毀亭示警的徐鳳年沒有喪心病狂地跟曹長卿死磕,起身後走向大姐徐脂虎,握了握她的手,擠出一個笑臉,看得徐脂虎心裏更難受,但她總算勉強隱去臉上的怒容,姐弟倆回到寫意園房中坐下。沒過多久,青鳥站在門口稟告道:“長郡主、殿下,薑泥與曹長卿已經坐上棠溪劍仙安排的馬車離去。”
徐鳳年問道:“李淳罡跟著走了?”
青鳥搖頭道:“沒有,老劍神讓我捎話給殿下,哪天返回北涼了他才會離去。”
徐鳳年嗬嗬笑道:“好大一顆定心丸。”
徐脂虎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笑道:“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你二姐剛寄信過來,說讓你別去上陰學宮,即使去了,她也閉門不見。看來這次是真生氣你先來湖亭郡而不是她那裏了哦。咋辦?要不姐幫你求個情?”
徐鳳年苦笑道:“別,千萬別火上澆油,大不了我先繞道去龍虎山找黃蠻兒,既然沒有先去看二姐,好歹弄出個把上陰學宮當作壓軸的心誠架勢,否則二姐說不見我,就肯定會給我吃閉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