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想要名聲鼎盛,何其難?奢望一詩出世驚鬼神?幾乎不可能,沒有文壇前輩暖場附和,沒有鼓噪學子追捧造勢,寫得再好,也無非是“尚可”二字,時下那些個美玉名篇,其實在剛麵世時可都名聲不顯,是幾百年傳承,大浪淘沙,逐漸被詩壇巨擘認可,點評複點評,讚譽疊讚譽,才得以水落石出,對此宋恪禮再熟悉不過。
世間有幾個王東廂?何況一本《頭場雪》也有洋洋灑灑半百萬字。
宋恪禮百感交集時,瞥見一艘大樓迎麵而來,船頭站有一名玉樹臨風的佩刀公子哥,身畔隻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獨臂老頭,宋恪禮並未留心,隻當作是遊覽龍虎山的尋常香客。
宋恪禮這趟逗留徽山,其實有等待那個北涼世子的私心,可惜他還有父親吩咐下的事情要做,無法再等下去。
兩頭終於不用悶在車廂裏的虎夔在徐鳳年腳下鬧騰撒嬌,徐鳳年伸出手指,指點著徽山青石大頂,問道:“牯牛大崗?”
老劍神嗯了一聲。
徐鳳年眯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時間追捕軒轅袁庭山的行動竟然無功而返。根據魏叔陽的詳細描述,這名刀客武力倒稱不上驚世駭俗,比起年輕一輩翹楚的齊仙俠、吳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運道都是上佳,對此世子殿下沒有動怒,就許靖安王趙衡在蘆葦蕩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許自己殺不掉一個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涼軍牒拜會賀州刺史,軒轅家族以武亂禁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老家夥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勢,連已經讓襄樊城雞飛狗跳的褚祿山都不放在眼中。徐鳳年喃喃自語:“好硬的骨頭。”
老劍神用手指去摳牙縫裏的菜葉,咧嘴道:“書生就跟這江裏頭的魚一樣多,冒出幾個硬氣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鳳年對此不作評價。
船折入到徽山腳下,徐鳳年急著去龍虎山,就沒打算找軒轅的麻煩,隻是和老劍神一起閑聊。
軒轅青鋒駐足山腳良久,終於準備轉身上山,猛然睜大那雙秀氣眼眸,小跑幾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頭的家夥,頓時勃然大怒。這個王八蛋,別說換了身華貴衣衫,就是挫骨揚灰,她都認得!正是這個自稱姓徐的渾蛋,跟一個帶木劍的遊俠兒在吳州燈市上對她百般羞辱。軒轅青鋒定睛仔細望去,滿腹譏笑,別以為拐騙了幾兩銀子換身行頭就可以裝世家子!
不需要軒轅青鋒出聲,本就在指指點點徽山風景的徐鳳年也看到這個娘們兒,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大笑著讓大船靠近徽山行駛,趴在欄杆上,望向不足十丈距離外的軒轅青鋒,學溫華故意讀錯一字,大聲喊道:“姑涼!”
軒轅青鋒顧不得淑女禮儀,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溫情溫馨溫暖的重逢。
徐鳳年嘖嘖道:“燈市一別,姑涼怎的胖了。”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冷笑道:“你有本事來徽山做客,軒轅青鋒定會盡地主之誼!”徐鳳年托著腮幫,笑眯眯道:“如此思慕本公子?”
山腳停有一艘軒轅樓船,軒轅青鋒跑上船,試圖讓人追上。
一艘不急著跑,一艘往死裏追,很快兩船就相距五丈距離。
徐鳳年緩緩走向船尾,驟然加速狂奔,躍起踩在船欄上,身形如箭激射向軒轅青鋒,在她目瞪口呆中,站在她所在樓船的船欄上,居高臨下望著這名軒轅家的傲慢女子。
徐鳳年瞥了眼蠢蠢欲動的幾名軒轅扈從。
才要說話,江麵上異象橫生。
一名邋遢老道撐筏而來,竹筏上枯瘦少年緊抿起嘴唇,輕輕吐納,竹筏一端轟然刺入江水,另一端高高揚起,他借勢彈到大船上,野馬奔槽般撒開腳丫,再腳尖一彈,竟使得整艘大船一沉,這力道?少年瞬間就高高躍起,再砸到軒轅青鋒所站船頭,樓船又是劇烈一顫,除了老劍神李淳罡,兩艘船所有乘客都微微張大嘴巴,這輕功如何不去說,但這讓船身足足下沉數尺的力氣?
貌不驚人的枯黃少年落地後,轉身就抱住世子殿下雙腿,死死抱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哥!”
兩艘算準了青龍溪吃水深度的敵對樓船在被枯黃少年一踏後,心有靈犀地都減緩了速度,軒轅家的私船是想悄悄拉開速度,將那對相貌迥異的兄弟留在船上,前頭那艘自不會讓其得逞。一時間劍拔弩張刀出鞘,可軒轅青鋒隻看到雙臂枯黃山竹般的少年不管不顧,把姓徐的抱到床板後,死死環住,再不肯鬆手。
軒轅世家稱雄東南武林,有資格逗留在樓船上的都是精銳,兩名劍士在得到軒轅青鋒眼神示意後,兩柄利劍如遊龍蕩來,一出手就直刺那名聲勢驚人的少年後背,力求一劍將兄弟兩人洞穿,冰糖葫蘆般釘透在船欄上,給那幫惹惱了軒轅小姐的外地佬一個下馬威。兩條人命,對軒轅家族來說算什麼。
這些年,劍州刺史府為何能在廣陵王鉗製下依然運轉無礙,還不是因為有這條雄踞徽山五百年的蛟龍傾力支持?否則秀才遇上兵痞,早就被強勢藩王趙毅給打壓得喪家犬都不如,既然與劍州官府互利互惠,寄於廣陵軍籬下的劍州刺史也非庸人,給予軒轅極大權限的便利,對於牯牛大崗手段血腥不遺餘力地鏟除異己,暗中支持,否則徽山如何能在朝廷眼皮底下培養起來一支兩百人的私家騎兵?
軒轅青鋒皺了皺眉頭,她清楚地看到姓徐的隻是摸著少年的腦袋,對這兩劍似乎恍然未覺,這不符合這家夥膽小如鼠的風範。
黃蠻兒雖說心竅不開,但對危機嗅覺恐怕還在那袁庭山之上,兩劍襲來,也不見他如何巧妙動作,隻是一個轉身,再赤手空拳,雙手握住劍尖。
劍士驟然發力,要絞碎這無知少年的手掌,黃蠻兒臉孔猙獰如金剛怒目,猛然一擰,擰蘆葦稈子般輕鬆將劍身扭轉起來,再一扯,踏步前衝,將才一個猶豫便來不及脫手離劍的兩名劍士給拖拽到眼前,兩拳轟出,砸在胸口上,劍士胸膛炸開一團濃烈血霧,當場暴斃,屍體如同斷線風箏直直墜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