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熊低頭看去,是一個眉目靈氣的稚童,她隻是這一瞥,還沒有開口說話,那小蟲子就縮了縮脖子,約莫察言觀色是這孩子從娘胎裏帶來的本事,立即跑了,躲在捧白貓的魚姐姐身後,探出一顆小腦袋偷窺。武媚娘與他親昵,跳出魚幼薇雙峰間那個天下英雄的溫柔塚,結果被心情不好的孩子一巴掌扇到地上。武媚娘也不生氣,拿頭顱摩挲著這孩子的褲管,讓把它養得白白胖胖卻連抱都不肯讓抱的世子殿下火冒三丈。徐渭熊是第一次見到老劍神李淳罡,羊皮裘老頭兒在那打哈欠,精神萎靡不振,絲毫沒有因為她是北涼郡主或者是徐青囊便刮目相看,徐渭熊卻是執晚輩禮,畢恭畢敬作揖說道:“徐渭熊見過李先生。先生大雪坪‘劍來’二字,振聾發聵。”
先生,大家,世子,這三個詞彙在春秋大定以後便泛濫成災,如同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路邊隨便一隻阿貓阿狗,都可以在互相吹捧中弄一頂大帽子往自己腦門上扣,可要從徐渭熊嘴裏說出,分量就結實到不能再結實了。在天下讀書人視作聖地的上陰學宮,能被她稱呼先生的,連兩位授業恩師與大祭酒都沒這份耳福,隻有一名寂寂無名的目盲琴師。顯然徐渭熊有這般鄭重其事,是發自肺腑敬佩老劍神。並非是因為李淳罡的劍仙成就,而是因為他跌出陸地神仙後再入此境的大毅力。若隻是一名劍仙,於徐渭熊來說,不過是手中劍更鋒利一些手段更能殺人一些的劍術莽夫,與世何益?
老頭兒打量了一番徐渭熊,搖頭道:“資質比不得薑丫頭。”
徐渭熊平靜道:“晚輩習劍,隻為強身健體。”
李淳罡不客氣地教訓道:“可惜了一柄好劍。在你手上,不得酣暢鳴。”
徐渭熊微笑道:“晚輩隻會些劍術,比不得李先生的劍道。若是先生武帝城一行缺趁手兵器,徐渭熊可以送此劍於先生。”
徐鳳年怒道:“不行!”
徐渭熊皺了皺眉頭。
徐鳳年馬上笑眯眯道:“我這邊不缺劍。”
李淳罡都不樂意搭理這世子殿下,對行事果決的徐渭熊說道:“劍是好劍,可知你養劍功夫用得極深,隻曉得劍術一說,過謙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好。老夫既不是道德君子,也非那見不得別人好的小人,不贈也不搶,再者如今有劍無劍,對老夫而言,已徹底無礙。徐渭熊,你也不需試探老夫,老夫既然答應徐驍保證這小子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北涼,不管是東海,還是京城,隻要徐小子敢去,老夫就能保證讓他活著離開。”
徐渭熊從不如女子般彎腰施福,而是再如男子作揖,輕聲道:“謝過李先生一諾。”
李淳罡一臉無奈,嘖嘖道:“本來聽說薑丫頭被你欺負得可憐,還想與你見麵後替那閨女找回些場子,現在你這兩次作揖,老夫實在沒那個臉皮出手了。”
徐渭熊平靜微笑,真正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緩緩道:“實不相瞞,自古婆媳姑嫂多不合,不見得那些婆婆嫂子便都是惡人,無非是想讓入門女子多惦念自家夫君的好。徐渭熊一直將薑泥當弟媳婦看待,隻是她性子活潑,我們姐弟的娘親又去世得早,便隻好由我來當惡人。不過徐渭熊得知曹長卿接走了薑泥,早知如此,那些年便不做這惡人了。”
於平靜地,起波瀾驚雷。
李淳罡愣了愣,伸出大拇指,罕見地稱讚道:“徐驍生了你,比生徐小子這無賴貨來得有福氣。”
徐渭熊對於李淳罡的誇讚,並無異樣,她看著徐鳳年問道:“船上有無飯食?為了在路上堵住你,我趕得有些急,耽誤了午飯,算起來你欠了那幫人一頓。”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沒問題,船裏儲有許多剛捕撈上來的河鮮。”
才說完,青鳥便去吩咐廚子夥夫勞作起來。徐渭熊轉身下船把二十來號稷下學士帶上甲板,這些老少不一的士子似乎有些拘謹,隻有少數幾個兵家學子才主動上前與世子殿下打招呼。百家爭鳴的盛況早已不存,時下帝國鼎盛,諸多學說卻是難掩萬馬齊喑的頹勢,唯有上陰學宮苦苦支撐,大庇天下寒士,為後世留讀書種子。可惜學宮是私學,就財力而言,遠比不得有帝王公卿傾囊相贈的國子監來得闊綽。春秋時學宮尚有豪閥世族資助,如今一個個朱門高牆都變作斷壁殘垣,是越發拮據落魄了,故而除去精研曆朝曆代戰事的兵家子弟,大多稷上先生和稷下學士都對北涼徐家天生惡感。
午飯時,徐鳳年和二姐徐渭熊有意避開眾人,開了個小灶,徐鳳年狼吞虎咽,徐渭熊細嚼慢咽,兩種性格涇渭分明。徐鳳年知道她吃飯時候不愛說話,就自顧自打開書箱,看到幾袋子土壤,探手捏了捏,嗅了嗅,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放入嘴中嚐了嚐,震驚問道:“這龍砂是那座道教洞天福地地肺山挖來的?是龍砂不假,可味道與姚簡老哥說的不太一樣啊。怎麼感覺路數有點不正?”
世子殿下少年時代經常與二姐和龍士姚簡一起去北涼山脈尋龍點穴,耳濡目染,對於風水也知道些皮毛。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徐鳳年沒那幾十年如一日才能辛苦打熬出來的本事,但基本的辨認龍脈走勢,還算馬馬虎虎,看一條龍怎樣出身、剝換、行走以及開帳過峽,再到束氣、入首、結穴,這些都能勉強認個七七八八、挖龍砂其實與農夫挖冬筍是一個道理,考驗的無非是經驗與竅門。徐渭熊是此道大家,徐鳳年也就隻能誤打誤撞才有收獲,不過到手了的龍砂質地品相如何,還是有些眼力見兒的。
箱內龍砂有大小六七袋,大多已經結印冊焚燒,徐鳳年拿起品嚐的那一袋,還拿黃符丹字的三個印結封存。“三清統禦”“八重冰梅”“出雲鞍馬”,確認無疑,是出自二姐徐渭熊之手。因為這結印冊極有講究,丹符規章,必須與出土人生辰八字相符,再者任何一抔龍砂出土都絕非小事,不管是道門龍士還是青囊師地理家,都不可擅取龍砂,尤其是江山一統後朝廷明令任何龍砂出土都要崇玄署與欽天監兩大批文允許,但近二十年內沒有任何一次獲準的先例。徐渭熊此舉無疑與朝廷法律悖逆,隻不過徐鳳年懶得在意這種細枝末節,隻是好奇地肺山自古便是凝聚氣運的洞天之冠,如何出得了惡龍?須知洞天福地的排名,連道庭龍虎山都要比地肺山差了無數個名次,隻不過數百年來地肺山一直是個沒有大真人結茅修道的不治之地,屈指算來,自前朝封山起,已有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