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說還好,一說到餓其體膚,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響,老道人做了一個背對徐鳳年臨水獨立的姿勢,故作不知。熟悉老頭兒脾氣的孩子隻得白眼挨著餓。羊皮筏子返回這邊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問了價錢。北莽道教這二十年香火鼎盛,對於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帶上點畏懼,不過撐筏漢子見眼前這位半點不似記錄在朝廷牒錄的朱籙道士,倒也敢收錢,卻是壓了壓價格,且不按人頭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錢囊,夠錢過河,如釋重負,繼而給徐鳳年使了個眼色,再對撐筏漢子說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給了徐鳳年一個順水人情。那漢子心知肚明,不過也不好戳穿窗紙,當是得過且過,賣個麵子給道人。上筏時,徐鳳年朝老道人點頭致意,老人輕輕搖了搖袖口,示意徐鳳年無需在意這點小事。弱水水勢遠不如黃河洶湧,河靜水清。孩子頑劣,趴在羊皮筏邊上,伸手撈水,然後尖叫一聲,猛然往後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點給撞入河。漢子怒目相視,這趟買賣本就賺不到幾分銀子,若是有人墜河,平添恁多煩事,他如何能高興得起來。孩子顫顫巍巍手指著江麵,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聒噪多事,大聲教訓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老人滿嘴儒家經典,若非身穿道袍,還真就是個鄉野教書授課的迂腐老 鬼!”
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顯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之言,怒喝道:“閉嘴!”
是一位不知名小觀的監院,那燕羊觀有沒有十名道人都難說,這樣光有名頭的監院,還不如大道觀裏頭的知客道人來得油水足。徐鳳年此時負笈背春秋,衣著稱不上錦繡,不過潔淨爽利,那張生根麵皮又是儒雅俊逸,論氣度,駱道人與之比起來就有雲泥之別了,也難怪老道士有心結交。照理來說渡口附近該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躍道:“師父,那兒有望子!”
學究了。孩子驚嚇過後,漲紅了臉,“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紅衣服,還是女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一襲紅袍在皮筏附近如紅鯉遊弋,一閃而逝,就貼扶搖上青天 孩子氣得踢了皮筏一腳,所幸撐筏漢子沒有瞧見,否則估計就得加價了。到岸時,徐鳳年率先掏出碎銀丟給漢子,老道人愣了愣,會心一笑,倒也沒有矯情,黝黑孩子估計是被紅袍女鬼嚇得腿軟,率先跳下筏子,摔了個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陣無奈。三人走上簡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種異鄉相逢同鄉的慶幸,拱手打了一個小稽首,“貧道燕羊觀監院九微道人,俗名駱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徐鳳年畢恭畢敬拱手還禮,“見過駱監院。在下徐奇。”道教與佛門相似,亦有叢林一說,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勢大,逐漸權傾三教。一般而言,監院作為一座道觀屈指可數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備不可擔任,還要求精於齋醮科儀和拔度幽魂,不過徐鳳年看道人裝束,也知道大概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稈,竿頭懸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澀,如果沒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腫臉充胖子,隻要兩碗水就對付過去。渡河錢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實沒有臉皮再讓陌生書生花銷,可自己掏錢的話,恐怕幾碗酒下來,就甭想去道德宗那邊參加水陸道場了。徐鳳年對於這點人情世故還是懂的,立即說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裏路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實在餓得不行,駱監院要是不嫌棄,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黃老學說,可惜大多一知半解,還希望駱監院能夠幫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一路緩行,孩子偷偷打量這個人傻錢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賞了一個板栗給他,這才對徐鳳年說道:“世間根祗在道教,不過貧道學識淺陋,不敢自誇,唯獨對子午流注和靈龜八法倒是知曉一二,煉氣養丹之道,隻能說略懂皮毛。”
徐鳳年點了點頭,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膩桌子旁,要了一壇酒和幾斤熟牛肉。在離陽王朝,諸多州郡酒肆都不許私販牛肉,而擅自宰殺豬牛更是違律之事,在北莽就沒這些顧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師父擺臉色,也顧不上。老道士心底還是心疼這個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對徐鳳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對矜持許多,小口酌酒,撕了塊牛肉入嘴,滿口酒肉香味,總算開葷的老道人一臉陶醉,徐鳳年摘下書箱後捧碗慢飲,孩子抬頭含糊不清道:“師父你怎的今日沒興致吟詩唱曲兒了?”
老道士笑罵道:“你當詩興是你饞嘴,總沒個止境?”
徐鳳年笑了笑。
老道士猶豫了一下,從書箱裏抽出一本劣紙訂縫而成的薄書,“這是貧道的詩稿,徐公子要是不嫌棄汙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幾眼。說是詩稿,其實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談不上格調。”
徐鳳年驚訝道:“那得要仔細讀一讀,有上佳詩詞下酒,人生一大美事。”
徐鳳年擦了擦手,這才接過詩稿,慢慢翻頁,初看幾首竟都是如才子思慕佳人,不過一些小曲小句,便是徐鳳年讀來,也覺得妙趣橫生,例如春春鶯鶯燕燕,事事綠綠韻韻,停停當當人人。徐鳳年起先還能喝幾口酒吃幾塊肉,詩稿讀到一半,就有些出神了:肝腸百煉爐間鐵,富貴三更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年老無所依,尖風分外寒,薄雪尤為重,吹搖壓倒吾茅舍。詩稿末尾,如詩詞曲子所寫,真是“生靈塗炭,讀書人一聲長歎”。詩稿由時間推移而陸續訂入,大抵便是這位駱平央的境遇心路,由才子花前月下漸入中年頹喪無奈,再到年老豁然感懷。
徐鳳年合上詩稿,讚歎道:“這本稿子要是換成我二姐來看該有多好。”
老道士一頭霧水,本就沒有底氣,略顯訕訕然。
徐鳳年默默遞還詩稿,不再說話,擱在四五年前,這本稿子還不得讓他出手幾千兩銀子?
這位一生懷才不遇的九微道人估摸著處處碰壁已經習慣成自然,收回詩 老道人搖頭道:“並未聽說。”老人繼而自嘲道:“離陽王朝那邊倒是有佛道論辯的習俗,要是在北趟的話,貧道可就遭了大罪嘍。”孩子撇嘴道:“本來就是遭罪!”老道士作勢要打,孩子縮了縮脖子。
了。燃起篝火,孩子走得困乏,早早睡去。
院難堪。道士駱平央猶豫不決,下了好大決心才突然對徐鳳年問道:“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徐鳳年笑道:“駱監院盡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