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姑娘好奇道:“啥?”
徐鳳年柔聲道:“天機不可泄露。”
小姑娘撇嘴道:“我爹說天機都是騙人的。”
徐鳳年不以為意,帶她回到府上,先去了梧桐苑,一進院子他便拍了拍手掌,一聽見掌聲,紅薯、綠蟻、黃瓜在內的大小丫鬟都停下手上活計,一股腦兒湧出樓,堆在院中,鶯鶯燕燕歡聲笑語,個個麵露期待。小姑娘雖說見過了紅薯姐姐,可一下子冷不丁冒出如此多的美人姐姐,還是有些眼花繚亂,她隻聽見徐鳳年說了一句“規矩照舊,去吧,明天差不多這時候去山頂”,姐姐們哄然大笑,喜上眉梢,分散離去。
徐鳳年把蒙在鼓裏的小姑娘送回住處後,獨自走往一座“楚蜀低頭”樂坊,是一棟五樓建築,坊內鍾鼓琴瑟磬竽,應有盡有,大樂師、大樂官十餘人,簫師、鍾師、磬師、笙師一百六十餘人,歌女舞姬更是為數眾多,這些人都是由世子殿下白養著,整個涼地,除了他沒誰能養得起這座樂坊。一樓擺放有一套大型編鍾群,多達八組六十五枚,鍾架高兩米半,分三層懸掛,成曲尺狀排列,氣勢宏偉。最大一隻甬鍾等人高,將近五百斤。所謂榮華富貴極點的鍾鳴鼎食,鍾鳴便是在此。離陽王朝遵循古禮,天子八佾,王公六,諸侯四,士二佾,因此北涼王府舞隊可有六佾四十八位。徐鳳年不務正業,曾相當一段時間癡迷於禮樂,最鍾情當世公認靡靡之音的大俗蜀樂,也精於被老夫子們稱道的大雅楚樂,世子殿下能將涼地大小花魁玩了個遍,可不是隻靠砸銀兩的伎倆。
鍾是眾樂之首。
徐鳳年輕敲甬鍾試音,皺了皺眉頭。王府編鍾的鑄工出神入化,造型雄渾,厚薄得當,音域寬廣。隻是一年用不上幾次,難免在旋宮轉調時有些偏差。這個編鍾群六十多枚鍾一半出自他和徐渭熊之手,對鍾聲質感最有靈犀,若要說徐鳳年遊手好閑,肯定不冤枉這位出身一等王侯門第的世子殿下。造鍾這種活兒,可比牽惡狗攜惡奴上街調戲良家婦女要更耗時耗神,以後難道真去做鍾匠?不光是編鍾,徐鳳年對笙也有研究,跟著無所不通的二姐將十三十七簧改良到了二十四三十六簧,如雛鳳清鳴一般。
徐鳳年彎腰伸指彈鍾,鍾聲悠揚渾厚,等聲響弱去,輕聲道:“出來吧。”
一箭雙雕。
樓上走下來一天都待在上麵吹竽的魚幼薇。冬至以後,本就是黃鍾律閑音竽的好日子。
她披著一襲雪白狐裘,不染塵埃,亭亭玉立。
門外走進李子小姑娘,她一直躡手躡腳偷跟著世子殿下來到要楚樂、蜀樂齊俯首的樂坊。
她勉強能算鄰家女初長成的清新模樣,可在美婢如雲的北涼王府,實在不出彩。僅是那些被世子殿下當玩物豢養起來的舞女歌姬,便能把她比下去。所幸小姑娘還沒到自覺投入爭風吃醋的年齡,光想著做那逍遙江湖的女俠,懵懵懂懂哪裏知道爭芳鬥豔。
小姑娘嘿嘿笑著蹦跳到徐鳳年身邊,好奇地撫摸著大鍾,一臉崇拜道:“徐鳳年,你還懂這個啊?”
徐鳳年笑道:“懂一些。”
小姑娘遺憾道:“我就差遠了,從小被我娘說五音不全,比家裏那些和尚念經還難聽。”
徐鳳年打趣道:“教你吹口哨的時候已經領教過了。”
小姑娘抬腳去踩徐鳳年,被躲掉,心有不甘的小姑娘開始追殺世子殿下。
站在樓梯口的魚幼薇輕輕感慨:“這小姑娘膽子真大。”
打鬧了會兒,徐鳳年看到青鳥站在門口,臉色不太自然。
徐鳳年心中一動,用手按住小姑娘的腦袋,另一隻手指了指魚幼薇,笑道:“李子,你先跟這位魚姐姐玩,我得去接個人。”
小姑娘哦了一聲。
徐鳳年在門口轉身望向魚幼薇,吩咐道:“你照顧下李子,對了,這兩天需要你舞劍。”
魚幼薇皺眉,終歸還是沒有拒絕。
徐鳳年飛奔到梧桐苑,拿起兩盒棋子,朝湖跑去。
隻見一女子牽馬而行。
身後王府管家仆役個個都大氣不敢喘,老鼠見著貓一般戰戰兢兢。
徐鳳年小跑過去,丟了個眼神,一群噤若寒蟬的仆人如獲大赦,頓時作鳥獸散。
徐鳳年笑臉諂媚道:“二姐,累不累,餓不餓?”
被世子殿下溜須拍馬的女子瞥了一眼徐鳳年腰間的繡冬刀,眼神更冷,沒有作聲。
徐鳳年並不氣餒,小心翼翼陪在她身側,道:“二姐,我在武當山上給你刻了一副棋子,按照你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顆,你瞧瞧?”
在王府,下人們都知道大郡主徐脂虎懼怕大柱國,大柱國怕世子殿下,而徐鳳年又怕徐渭熊,一物降一物,到了二郡主這裏似乎就不再怕什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身為女子都敢在北涼戰陣上提劍殺人,王府上下就沒誰不對這位城府韜略俱是超人一等的她感到毛骨悚然的。那薑泥算是有骨氣硬氣的女婢了,一樣被徐渭熊丟到井底三日三夜,拉出井的時候,原本那麼水靈的一個姑娘,就跟沒了生魂的厲鬼一般。
徐渭熊看也不看棋盒棋子,默然前行。
徐鳳年委屈喊了聲“姐”。
“我是你姐?”徐渭熊冷聲說道。
徐鳳年腳步不停,嘀咕道:“我練個刀,至於這麼跟我鬧嗎?三年多沒見,都沒笑臉了。”
徐渭熊悍然出手。
暮色中,一條光華暴漲。
徐鳳年左手手背一陣抽痛,棋盒脫手,一整盒一百八十顆白色棋子在空中下墜,濺落起一百多朵水花,當真是天女散花。
徐渭熊繼續前行,不理睬呆立當場的世子殿下,她隻是麵無表情道:“我瞧見了。”
隻剩下一盒黑棋的徐鳳年望著二姐的身影遠去,久久才歎息一聲。
第二日,徐鳳年去洛圖院看望徐渭熊,二姐閉門不見。
第三日,二姐的人總算是見到了,這還是徐鳳年翻牆爬樓的功勞。
她臥榻單手捧一本不為當下士子推崇的《考工紀》,對徐鳳年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