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麼友人做喜事,或壽事,在某某花園,某某旅社的大廳裏,大張旗鼓的宴客,不幸我們是被邀請了,更不幸我們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壽,立刻就托辭溜走的,於是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黃昏。常常的張大了兩眼,在尋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緊緊的和他們擠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時,便至少有兩三人在一塊兒可以談談了,不至於一個人獨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麵孔的人當中,惶恐而且空虛。當我們兩三個人在津津的淡著自己的事時,偶然抬起眼來看著對麵的一個坐客,他是淒然無侶的坐著;大家酒杯舉了,他也舉著;菜來了,一個人說:“請,請,”同時把牙箸伸到盤邊,他也說,“請,請,”也同樣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沒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獨坐著。我們見了他,總要代他難過,然而他終於能夠終了席方才起身離座。
宴會之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末,我們將咒詛那第一個發明請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末,我們也將打倒杜康與狄奧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會卻幸而並不是這樣的;我們也還有別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環境。
獨酌,據說,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時,常見祖父一個人執了一把錫的酒壺,把黃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裏,舉了杯獨酌著;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來夾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飯碗和碗都已放下了,且已離座了,而他卻還在舉著酒杯,不匆不忙的喝著。他的吃飯,尚在再一個半點鍾之後呢。而他喝著酒,顏徽酡著,常常叫道:“孩子,來,”而我們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夾了一塊隻有他獨享著的菜蔬放在我們口中,問道“好吃麼?”我們往往以點點頭答之,在孫男與孫女中,他特別的喜歡我,叫我前去的時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髻的嘴吻著我的麵頰,徽徽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氣從他的口鼻中直噴出來。這是使我很難受的。
這樣的,他消磨過了一個中午和一個黃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樂趣。然而回想起來,似乎他那時是非常的高興,他是陶醉著,為快樂的霧所圍著,似乎他的沉重的憂鬱都從心上移開了,這裏便是他的全個世界,而全個世界也便是他的。
別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麵孔,在隨意的喝著酒,吃著菜,上天下地的談著。有時說著很輕妙的話,說著很可發笑的話,有時是如火如劍的激動的話,有時是深切的論學談藝的話,有時是隨意的取笑著,有時是麵紅耳熱的爭辯著,有時是高妙的理想在我們的談鋒上觸著,有時是戀愛的遇合與家庭的與個人的身世使我們談個不休。每個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麵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談著,談著,談著,隻有更興奮的談著,毫不覺得“疲倦”是怎麼一個樣子。酒是喝得幹了,菜是已經沒有了,而他們卻還是談著,談著,談著。那個地方,即使是很喧鬧的,很湫狹的,向來所不願意多坐的,而這時大家卻都忘記了這些事,隻是談著,談著,談著,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起告別的話。要不是為了戒嚴或家庭的命令,竟不會有人想走開的。雖然這些閑談都是瑣屑之至的,都是無意味的,而我們卻已在其間得到宴之趣了;──其實在這些閑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現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的受著影響,大家都更進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裏得到些教益與利益。(“再喝一杯,隻要一杯,一杯。”)
如果有什麼友人做喜事,或壽事,在某某花園,某某旅社的大廳裏,大張旗鼓的宴客,不幸我們是被邀請了,更不幸我們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壽,立刻就托辭溜走的,於是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黃昏。常常的張大了兩眼,在尋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緊緊的和他們擠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時,便至少有兩三人在一塊兒可以談談了,不至於一個人獨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麵孔的人當中,惶恐而且空虛。當我們兩三個人在津津的淡著自己的事時,偶然抬起眼來看著對麵的一個坐客,他是淒然無侶的坐著;大家酒杯舉了,他也舉著;菜來了,一個人說:“請,請,”同時把牙箸伸到盤邊,他也說,“請,請,”也同樣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沒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獨坐著。我們見了他,總要代他難過,然而他終於能夠終了席方才起身離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