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自覺慚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沒有一天過的是我真願過的日子,我到學校去上課,多半是為那上課的鈴聲所勉強,我恬靜地坐在位子上,多半是為教員和學校的規則所勉強,我一身都是擔子,我全心也都為擔子的壓迫,沒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書桌裏,我的朋友原諒我,不必勉強陪著她們到操場上散步……因為病被眾人所原諒,把種種的擔子都暫且擱下,我簡直是個被赦的犯人,喜悅何如?
我記得海蘭曾對我說:“在無聊和勉強的生活裏,我隻盼黑夜快來,並望永遠不要天明,那麼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煩惱了。”她也是一個生的厭煩者嗬!
我最愛讀元人的曲,平日為刻板的工作範圍了,使我不能如願,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著爍閃的燈光細讀,真是比哥侖布發現了新大陸還要快活呢!
我讀到《黃粱夢》一折,好像身駕雲霧,隨著驪山老母的繩拂,上窮碧落了。我看到東華帝君對呂岩說:“……把些個人間富貴,都作了眼底浮雲,”又說:“他每得道清平有幾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塵,盡白雲滿溪鎖洞門,將一函經手自翻;一爐香手自焚,這的是清閑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憐的怯弱者嗬!在擔子底下奮鬥筋疲力盡,誰能保不走這條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時,起初總是憤憤難平,最後就思解脫,這何嚐是真解脫,唉!隻自苦罷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日熱度稍高,全身軟疲,不耐作字,日記因闕,今早服了三粒“金雞納霜”,這時略覺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隻是昏睡,而睡時惡夢極多,不是被逐於虎狼,就是被困於水火,在這恐怖的夢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縮影了。
午後雯薇使人來問病,並附一信說:“我吐血的病,三年以來,時好時壞,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見解實在不錯!人生的大限,至於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終不是很自然的事嗬!不願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時也最怕死;這大約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於內心的抑鬱,她當初做學生的時代,十分好強,自從把身體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強的人,隻能聽人的讚揚,不幸受了非議,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實引起人們最大的同情,隻能求之於死後,那時用不著猜忌和傾軋了。
下午歸生的信又來了,他除為海蘭而煩悶外,沒有別的話說,恰巧這時海蘭也正來看我,我便將歸生的信讓她自己看去,我從旁邊觀察她的態度,隻見她兩眉深鎖,雙睛發直;等了許久,她才對我說:“我受名教的束縛太甚了,……並且我不能聽人們的非議,他的意思,我終久要辜負了,請你替我盡友誼的安慰吧!……這一定沒有結果的希望!”她這種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戰的痕跡。
正月一日
今天是新年的元旦,當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曆換那舊的時,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飛快,光陰一霎便成過去了。但跟著又成了未來,過去的不斷過去,未來的也不斷而來,淺近的比喻,就是一盞無限大的走馬燈,究有什麼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們並且怕我寂寞,倡議在我房裏打牌伴著我,我難卻她們的美意,其實我實在不歡迎呢!
正月三日
我的病已經好了,今天沅青來看我,我們便在屋裏圍著火爐清談竟日。
我自從病後,一直不曾和歸生通信,——其實我們的情感隻是友誼的,我從不願從異性那裏求安慰,因為和他們——異性——的交接,總覺得不自由。
沅青她極和我表同情,因此我們兩人從泛泛的友誼上,而變成同性的愛戀了。
的確我們兩人都有長久的計劃,昨夜我們說到將來共同生活的樂趣,真使我興奮!我一夜都是作著未來的快樂夢。
我夢見在一道小溪的旁邊,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麵,種著兩棵大柳樹,柳枝飄拂在草房的頂上,柳樹根下,拴著一隻小船。那時正是斜日橫窗,白雲封洞,我和沅青坐在這小船裏,禦著清波,漸漸馳進那蘆葦叢裏去。這時天上忽下起小雨來,我們被蘆葦嚴嚴遮住,看不見雨形,隻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過了好久時已入夜,我們忙忙把船開回,這時月光又從那薄薄涼雲裏露出來,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宮裏去遊逛,我便當真跳下水,忽覺心裏一驚,就醒了。
回思夢境,正是我們平日所希冀的嗬!
正月四日
今天因為沅青不曾來,隻感苦悶!走到我和沅青同坐著念英文的地方,更覺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獨自坐在葡萄架下,隻是回憶和沅青同遊同息的陳事:玫瑰花含著笑容,聽我們甜蜜的深談,黃鶯藏在葉底,偷看我們歡樂的輕舞,人們看見我們一樣的衣裙,聯袂著由公園的馬路上走過,如何的注目嗬!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為自己而生,我實在是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來說:“親愛的麗石!我決定你今天必大受苦悶了!……但是我為母親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暫且離開你。我從前不是和你說過,我有一個舅舅住在天津嗎?因為小表弟的周歲,母親要帶我去祝賀,大約至遲五六天以內,總可以回來,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這信,已經反覆看得能夠背誦了,但有什麼益處?寂寞益我苦!無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正月十日
沅青走後,隻覺懨懨懶動,每天下課後,隻有睡覺,差強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電話,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懷開放了,一等到柳梢頭沒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廚房開飯;老媽子打臉水,姑母問我忙什麼?我才覺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慚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