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辦法呢?那個人突然就一去不回,為了我和孩子能活下去,不把這間店麵撐下去,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房子是租來的,賺來的錢交完房租,就隻能勉強糊口了。”
由此來看,丈夫和她分手並不是正式離婚,而是離家出走,甩掉了她和孩子。
撅著嘴發牢騷的橋田光子往往顯得特別疲憊,可一旦打開話匣子,就會越說越來勁。禮子以前到她家去,原本是想了解她兒子平時在家和學校的生活狀況,等回過神來時,卻發現隻有光子一人在滔滔不絕,自己完全成了被動的聽眾。她的抱怨漫無邊際,連綿不絕,要想找到一個缺口打斷她的話頭都很難。不過,禮子覺得聽聽也無妨,說不定能從中找出橋田佑太郎變得如此沉默寡言,不討人喜歡,還要緊跟粗魯不堪、隻圖眼前快活的大出俊次的原因。
“佐佐木警官,我一個女人就是這麼挺過來的呀。”這也是光子的老生常談。她十分懷念溫和正派的第一任丈夫,總說要是他還活著,自己就不會陷入這般光怪陸離的生活。對於分了手的第二任丈夫,她一直牢騷滿腹,說他好色成性,動不動就打人,自己好吃懶做不說,花錢也大手大腳的。光子一邊說他走了倒也清閑,一邊又哀怨地控訴他拋棄母子三人。
如果用不留情麵的眼光看,橋田光子算得上女性人生失敗的典型。但禮子覺得,光子的人生暫時還不算徹底失敗。不管怎麼說,她至少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了,還操持著一家多少有人光顧的小店。
然而,當孩子們的問題隨著成長逐漸顯現,未來的光子可能會麵臨真正的失敗。
那麼,橋田光子對佑太郎的所作所為到底是怎麼想的?這一點,禮子很難把握。為了找到解答,禮子才會找她談話,可光子每次都拿自己的不幸人生偷換掉話題。
深諳世事的光子應該能把握如今事態的嚴重性。她又將如何麵對?至少會說點什麼吧?禮子收緊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張瘦弱的側臉。
“這孩子就是這麼個德行,不會講話。”光子將目光落在桌麵,開口說道。當她說到“這孩子”時,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佑太郎。她的兒子依然呆呆地望著半空。
“就算是現在,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叫到這裏來吧。其實,我也是……”
莊田溫和地提問:“夫人,您知道今天中午到下午三點的這段時間裏,佑太郎他在哪兒嗎?”
“啊……”光子眨了眨眼睛。燒烤店星期天不開張,她便沒有化妝。因此,她的臉比禮子看慣的模樣要大一圈,也許是臉部皮膚鬆弛的關係。沒畫眼影和睫毛膏的眼睛顯得又小又凹陷。
“我想,是在家裏吧。是吧……”最後的“是吧”兩字分明是對佑太郎說的。
佑太郎終於看了一眼母親。或者說,他隻是將眼睛轉了過去,並沒有把焦點對在母親身上。
大家望著他,屏息凝神,等他開口。自禮子進入大會議室,那三個少年就沒有說過話。估計在此之前,他們也沒對裏中課長說過什麼吧。暴跳如雷、大喊大叫的,隻有大出勝一個人。
“在家裏啊。”橋田佑太郎說道。
“你看看,你看看。”大出勝立刻氣勢洶洶地探出身來,說道,“我兒子也在家,跟我一起吃午飯,一直待在家裏啊!”
莊田沒有理睬大出勝,他問橋田佑太郎:“你是幾點去的天秤座大道?就是三個人去‘戰鬥指揮室’玩的時間。”
佑太郎聳了聳瘦骨嶙峋的肩膀。現在十多歲的孩子都能很酷地做這個動作,估計是從影視劇裏學來的。
“我兒子說了,剛進遊戲店就被警察抓走了。突如其來的,什麼壞事也沒幹。難道有規定星期天的大白天,初中生不能去遊戲中心玩嗎?”大出勝提高了嗓門。大出俊次望著正拚命為自己辯解的父親,臉上依然掛著冷笑。
“大出,是這樣的嗎?”莊田飛快地將視線轉向大出俊次,“巡警叫住你們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五分,那時你們剛剛進入遊戲中心嗎?”
大出俊次開了口,臉上的冷笑也收斂了。不過他並沒有回答莊田的問題,而是向自己的父親提問:“律師來之前不是不能說嗎?”
大出勝突然怒容滿麵。很明顯,他這次發火是針對兒子的。“隻要能為你自己作證,說說有什麼不可以的?”
“啊……”大出俊次發出一聲泄氣似歎息,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我在家裏啊,警官。”他回答道,臉上再次浮起冷笑,“在家裏睡覺。”
“可你去了‘戰鬥指揮室’,對吧?問你什麼時候去的。”
“什麼時候?不記得了。”他慢吞吞地說著,抬起身子把椅子弄得嘎吱作響,然後盯著井口充的臉,問道,“不記得了吧?”
“嗯,一點也記不得了。”井口充點點頭,好像早就等著這個問題了。他說得很急,唾沫四濺:“我們剛到店裏,還沒換籌碼,就被警察攔住了。”
“警察打你們了嗎?”大出勝又急忙搶過話頭,“打了幾下?說呀!我告他們去!”
“巡警沒對你兒子他們動用過暴力。”莊田截住了他的話頭。“你又不在場,你怎麼會知道?”
“我接到過報告。”
“那都是些假報告。”
對於類似的唇槍舌戰,禮子早就厭煩了。說到底,大出勝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家長。她幹脆一門心思盯著光子。此時,光子正在窺視佑太郎的表情。是想從兒子臉上看出些什麼,還是想向兒子傳遞什麼信息?而佑太郎一直是一副漠然的神情,昏昏欲睡地垂著腦袋。
“我們隻做點小本經營,”井口充的父親突然開口了,他說話的聲調比較高,很像他的兒子,“跟大出先生沒法比,他可是商會裏的的頭麵人物。不過那隻在生意場上,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並不能因為這樣,讓我兒子也必須對大出先生的兒子盡情分”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大出勝起先無言以對,不一會兒又開始嚷嚷起來:“喂,井口,你是怎麼說話的?我可不能把你的話當耳邊風。什麼叫盡情分?嗯?”
井口充也慌忙朽住自己的父親:“老爸,你就別亂說了。”
然而,這位老爸一點也不想閉嘴。他無視氣勢洶洶的大出勝,把臉湊近自己的兒子。“我說,你以的幹了警官們說的那種勾當了?搶劫?我看你也沒那個膽量。你不過是跟在大出的屁股後麵起哄,對吧?”
井口充的臉瞬時沒了血色。與此相反,大出勝已經滿臉通紅,一副快要噴出火來的架勢。
“我們是朋友啊。”井口充發出哀嚎似的聲音,“是朋友啊。我跟小俊是朋友。”
禮子注意到,大出俊次這時低著頭,正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對啊,對他來說,井口充和橋田佑太郎不過是兩個小嘍囉,看到嘍囉們在拚命為自己抗辯,自然會覺得好笑吧。
或許是感到了禮子的視線,大出俊次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深處蘊藏著憤怒,似乎在說:大嬸兒,別用這副嘴臉看我。
“是啊。”他突然開口了,然後轉向井口充的父親,說道,“我們是朋友嘛。”他的語調很平穩,他常常用這種語調調侃人,“是朋友啊,我們。”
“就是嘛。老爸,所以你別說了。”井口充滿頭大汗。他的父親則像很累了似的眨了眨眼睛。
“怎麼會這樣呢?你隻不過受到了大出的脅迫,不是嗎?要不,你還想怎麼樣?難道要跟他一起被捕,作為搶劫犯送進少教所嗎?你有必要跟他到這種程度嗎?”
“你胡說什麼!”大出勝一腳踢開椅子,跳了起來,“從剛才起,你就一直鬼話連篇。我兒子可沒搞過什麼搶劫!”
“大出先生!”莊田趕忙站起身,攔住了想要毆打井口充父親的大出勝。裏中課長也插到那兩人中間。橋田光子則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逃到一邊去了。
井口充的父親對他兒子來說簡直就是一顆地雷。現在,他像看著一頭野獸一般,凝視著被裏中課長和莊田兩個人架住的大出勝。他的內心動搖了。
井口充推了一把父親的肩頭,開始唾沫四濺地埋怨起來:“叫你別說了,你偏要說。你回去吧,來幹嗎呢?你平時不是老去賭自行車賽的嘛,今天怎麼跑這裏來了?”
真是一幅令人悲哀的光景。隻有大出俊次一人在咯咯笑著,邊笑邊上前拉住他的父親:“行了,老爸。你也消停下吧。”他揪住父親的上衣,將他拽了回去。
“收回!你把剛才說過的話收回去!跟我兒子道歉!你這個混蛋!我跟你沒完!”大出勝大聲嚷嚷著,繼續發威。井口充的父親僵在椅子上,時而看看臭罵他的大出木材廠的社長,時而瞧瞧擦著汗罵他“傻老爸”的兒子。橋田光子沿著桌子的邊緣逃難,最後停在了兒子佑太郎的身邊,瘦弱的身體緊靠在高個兒子的身上,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她眼下已然不再是一位母親,而隻是一個無助的女人。佑太郎依然坐在椅子上,像旁觀者一般眺望著這場騷亂。
“請先坐下。冷靜一點。”好不容易把大出勝按回椅子上,莊田氣喘籲籲地說,“你在署內動用暴力,既無助於弄清事實,也不能為你兒子作證。”
大出勝的鼻孔張成平時的兩倍大,噴出的鼻息似乎能夠升高室內的溫度。
“你,你這個混蛋!”他用粗壯的手指指著井口充的父親罵著,顫抖的聲音仿佛來自腹部深處,“你不想想,我兒子那麼照顧你兒字,竟然說我兒子是罪犯,你以為你是誰?你那個寶貝兒子能上學,還不全仗著我兒子罩著他?”
“我可不知道什麼‘照顧’。”井口充的父親說,“喂,大出都怎麼照顧你了?”
井口充直冒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老爸,你別說了行不行?”他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橋田佑太郎在一旁怔怔地看著“朋友”們。
“充,叫你媽來!”大出勝對別人的兒子命令道,“跟你這混蛋老爸沒話說。你媽在幹嗎呢?”
“忠心耿耿”的井口充老實答道:“對不起,我媽出去了。今天店裏隻有老爸,警察一來,他就跟來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