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原辯護人像是正中下懷似的點了點頭。“是嗎?他回答了你的問題,還笑了?”
旁聽席上的喧囂在擴散。這一陣喧囂並非說話聲,而是來自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內心的動態。
以前確實存在過一個可愛又善解人意的柏木卓也。
一年級的柏木卓也。不來上學前的柏木卓也。這確實是個盲點。去年十一月十四日,二年級的他出現在理科準備室,隨即就從學校裏消失了,直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早晨以遺體的狀態出現在校園,之後便永遠地消失了。這些零散的事件構成的事實非常有限,但在此之前,柏木卓也也是存在著的,是活在這個世上的。而知道他當時狀況的同班同學,現在就在這裏。
這位同班同學似乎感覺到了整個法庭的動搖,她自己也有點坐不住了,似乎馬上又要回到迷糊瘋癲的怯場模式。她的視線在前排注視著她的夥伴們臉上遊移不定。又怎麼了?我說了什麼傻話嗎?
神原辯護人不失時機地招呼道:“土橋同學,請看著我。”
他將土橋雪子拉回證人模式。兩人四目相對時,他再次露出笑容。土橋雪子也對著他笑了。這下,連一旁的被告也看呆了。從剛才起,大出俊次就一直呆呆地注視著神原和彥。這家夥在搞什麼鬼?
“你和柏木比較親近。”
“作為同班同學,嗯。”證人嬌聲嬌氣地補充道。
“對。當然是作為同班同學來說的。”
兩人相視微笑,就像一對共犯同謀。
“你們身處同一間教室,座位又靠得很近。早晨一上學就見麵,放學後又能看到回家的背影。”
“柏木他下課後立刻回家,一直像有什麼急事似的。”
“是嗎?不跟你道個別嗎?”
證人想了想,扭扭捏捏地回答道:“我對他說‘再見’,他也隻是‘嗯’一聲。”
可即便如此,這也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柏木卓也的真實姿態。
為了靠得更近些,辯護人又向前探出一點身子。“有沒有兩人一起上學,放學後一起回家過呢?”
神原辯護人的語氣就像在談論什麼秘密。這招似乎對土橋雪子挺管用。她立刻扭動全身,嚷嚷起來:“啊呀,討厭,怎麼會呢?”
“真的嗎?”
“我跟他又不是那種關係。隻是偶然坐得近一點罷了。”
井上法官緊鎖雙眉,沉默不語,藤野檢察官隻是在旁觀;萩尾一美的表情仿佛在說這家夥看著就來氣,要不要幹掉她;佐佐木吾郎則對她使了個“稍等”的眼色。
“謝謝!這方麵已經很清楚了。下麵,我將改變提問內容。”神原辯護人端正身姿,語氣也隨之一變,“我要詢問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情況。當時是二年級的第二學期,柏木已經不來上學了。”
藤野檢察官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井上法官的銀邊眼鏡閃現寒光。十二月二十三日?
“當時,你知道他不來上學的事嗎?”
“嗯……不知道呀。”土橋雪子證人的語氣就像在撒嬌。
神原辯護人露出驚訝的神色:“你不知道?”
“那時,我跟他不在一個班級。”
“更不會是鄰座,對嗎?”
“嗯,就是嘛。”
“十一月十四日,柏木和被告在理科準備室裏扭打起來,這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言下之意便是:我怎麼會知道呢?
“跟我沒關係嘛。”
“是這樣啊。也難怪,學校那麼大,學生很多。”
“公立學校就是人多,太擁擠了。”土橋雪子一邊擺弄頭發,一邊隨口說,“私立學校都是特別的學生上的吧?神原同學你真酷,上的是私立。那會兒我也想上東都大附中呢。”
辯護人沒理會她的自由發揮,一隻手叉在腰間,眼睛緊盯著桌上的文件。
“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三點過後,呃,那天是星期天。”辯護人抬起頭問證人,“你是在校內哪個地方遇見柏木的?”
震驚的波紋在旁聽席和陪審員間迅速擴散。
就連證人也吃了一驚。“我嗎?”她指著自己的鼻子,“哎?大夥這是怎麼了?這騷動是怎麼回事?”
“沒事,你不必在意,土橋同學。”神原和彥臉上又浮現出“隻有我和你兩個人”的笑容。土橋證人見狀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重新站直身體。
“哦,呃……對了,剛才說什麼來著?”她微微偏著腦袋,慌忙說了下去,“哦,對了。是的,我遇見他了。是在三點過後,不過,這個時間隻是個大概。”
“是在哪裏遇見的?”
“圖書室前麵的樓梯上。”
“圖書室在二樓的南麵,對吧?”
“是的。那天是圖書室的開放日,我也想去那兒看看。我先去了一下教室,下樓梯時……”
“二年級的教室在三樓,你當時走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那樓梯也是在大樓的南麵吧?”
“方位我搞不清楚,反正是離圖書室最近的樓梯。”
那確實是南麵的樓梯。
“這時,我看到柏木正走上樓梯。”
法庭內又是一陣騷動,井上法官差一點又要喊肅靜了。
神原辯護人的微笑越發燦爛。“你一下子就認出是柏木嗎?”
“嗯,見了麵當然認識。
“是啊。你們曾經是同班同學,你跟他還親近過一段時間。”
絕不會看錯。
“啊,不過,”土橋證人猛地甩了一下頭發,“柏木穿的是便服,我還吃了一驚呢。
“他向你打招呼了嗎?”
“他也挺吃驚的,我就對他說了聲,‘哦,好久不見。’”
“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隻是‘嗯’一聲。還是老樣子,柏木隻會說‘嗯’。”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是的,還動不動就害羞。他在這方麵挺可愛的。”
說到這裏,土橋雪子似乎才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叫到這裏來。這裏是什麼地方?設立法庭是為了什麼?
“他曾經很可愛。”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小了,表情也黯淡了不少,“我不討厭他害羞的樣子,還覺得挺好的。”
神原辯護人也略帶陰沉地回應道:“柏木一定會高興的。因為,他對你也曾懷有過作為同班同學的好意。”
證人低頭整理著劉海。
“那麼,你向柏木打過招呼後,後來又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後來,我去了圖書室,柏木就上樓去了。
“有沒有說起他要去哪裏?”
“沒有。我們隻是在樓梯上擦肩而過罷了。”
“我再確認一遍。你當時並不知道柏木不來上學的事,對嗎?”
“嗯。”
“所以在學校裏遇見他,也沒覺得奇怪或震驚,是嗎?”
“是啊。剛才我也說過,那天是圖書室的開放日,再說星期天也有不少社團活動,學校裏有很多同學。”
“你對他表露自然的態度,他也隻是跟往常一樣,回了你一聲‘嗯’,是嗎?”
“是啊。和一年級時候比,他沒什麼改變。好像稍稍長高了一點。可是,對於他不來上學這件事,我可一點也……”她省略了“不知道”三個字,“知道的話,一定會跟他再多說幾句話。”
“你覺得很遺憾,是嗎?”
“是的……”
等到土橋雪子這句話低低的餘音傳遍整個法庭,神原辯護人換上了一副安慰證人的表情。
“你是什麼時候得知他的死訊的?”
“二十五日的中午。”
“是聽誰說的?”
“一個一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告訴我的。說那天早上,柏木卓也在學校裏自殺了。”
辯護人眯起眼睛。“請允許我確認一下,這位同學確實是那麼說的嗎?說‘今天早上,柏木卓也在學校裏自殺了’?”
“是的。我記得是這麼說的。”
辯護人放低了聲音:“你一定很受刺激吧?”
證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因為你前天還見到過他本人。他跟一年級時相比沒多大變化,隻不過個子長高了一點。你向他打招呼,說‘好久不見’,他也和以前坐在你身旁的時候一樣,應了一聲‘嗯’。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害羞的柏木卓也。可是突然間,他就死了,還說他是自殺的。”
“是的。我受了不小的刺激。”證人的聲音也很小,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當時,你對別人說過前天還在圖書室前見過柏木的事嗎?”
“說了,我說我才見過他。對很多人說過。”
“大家一定都很震驚吧?”
“嗯。也是在那時我才第一次聽說柏木拒絕上學的事。對此我也很震驚。”土橋雪子絞動雙手,聲音微微發顫,“所以我還想過。我偶然遇見他時,他是不是來學校做臨終告別的呢。”
這句話辯護人會如何利用呢?佐佐木禮子密切關注著。
然而,辯護人並沒有借題發揮。
“你去參加柏木的葬禮了嗎?”
“去了。是跟一年級時的同班同學一起去的。”
“當時的心情怎麼樣?”
“我很難過,哭了。我還想過,說不定我本來能為他做些什麼的。”
“之後,圍繞柏木的死,又發生了各種各樣的騷動。對此,你又有何看法呢?”
“我討厭對死去的人說三道四。我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聽。”
“你知道有傳聞說他其實是被人殺死的嗎?”
土橋雪子撅起嘴,向辯護人探出身子,像是要申訴什麼似的:“我覺得這種興風作浪的說法很不知羞恥。大家明明是拿這件事取樂吧?所以我權當沒聽見,連電視都不看。”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我完全理解”的表情。
“你認識被告嗎?”
“你是說大出嗎?”土橋雪子轉過頭注視了大出俊次一會兒。
不知為什麼,大出俊次又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認識是認識,不過……”
“不過?“
“隻是同校而已,不感興趣。”
估計大出俊次對她也有同樣的感想。他眼神中分明流露出“這家夥是誰”的意味。
“謝謝。下麵請進行交叉詢問。”
提醒檢察官後,神原辯護人坐下身來,繼續用充滿深意的眼神望著證人土橋雪子。這次的含義變成了:有我在,你放心好了。
對於這個難伺候的證人,一定會事先排練一下吧。包括麵對檢察官交叉詢問的對策在內,都應該有所準備。證人的背影也顯示出這一點:下麵是對敵作戰,我一定加油,為了神原。
藤野檢察官沒有立刻展開攻勢。她在翻看手頭的文件和筆記本。
“土橋雪子同學。”檢察官站起身來,露出笑容。證人的背影又在說: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
“你為什麼要當證人?”
土橋雪子的身子稍稍退後幾分。“什麼叫‘為什麼’?”
“你剛才不是說,你不想和柏木的死引起的騷動沾邊嗎?你認為那是可恥的行為,是在利用此事取樂,不是嗎?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來出庭作證呢?”
證人用求救般的眼神看了看辯護人。
檢察官繼續詢問:“是什麼人要求你來的嗎?”
“不是的!”證人的話音又脆又硬,不帶任何撒嬌的味道,“沒人要求我來。我隻是覺得自己的經曆能夠成為重要的證言,所以才來當證人的。”
從辯護人的表情和證人的態度上可以看出,這番回答估計是事先準備好的。絕不會是土橋雪子自己想到的說法。
“這就讓人難以理解了。”藤野檢察官故作得意地歎了口氣,“你原本對此事毫不關心,柏木死後的種種騷動你也不聞不問。被告對你而言,也不過是同校學生罷了,幾乎是個不存在的男生。”說到“男生”這兩個詞時,檢察官的語調帶著幾分厭惡,“可盡管如此,你又出庭提供了柏木在臨死之前突然來校的證言。你是否理解這番證言的分量?”
“法官,”辯護人不慌不忙地插話道,“檢察官在威嚇證人。”
土橋雪子蜷縮起身子,似乎在說:是啊,是啊,她在嚇唬我。
“證人宣過誓,應該明白事情的輕重。請檢察官繼續提問。”
藤野檢察官一臉不管不顧的神情,繼續用尖銳的口吻提問:“你的回想過程愉快嗎?”
“哎?你指什麼?”
“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天,圖書室開放日的下午三點左右,‘不過,這個時間隻是個大概’。你在這個時間,在圖書室附近和柏木卓也偶然見麵這件事,是什麼時候回想起來的?”
“回想起來?”
“是啊。不回想起來,你怎麼會做證人呢?即使印象深刻,之前也已忘得一幹二淨,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我忘了?我心裏想什麼,你會知道嗎?”
土橋雪子刹那間切換到了戰鬥模式。同樣的轉變也出現在她的夥伴們身上。她們全都惡狠狠地盯著藤野涼子。
“在此之前,你對誰講過二十三日與柏木偶然相遇的事嗎?”
“我剛才說過了,在柏木死後,我就向大家講過。”
“所謂的‘大家’就是你的那些好朋友吧?”藤野檢察官的視線掃向旁聽席,瞪視片刻又轉向一旁,“在準備校內審判的過程中,你和那些好朋友一起回想起了那件事。就是這麼回事,對不對?”
“什麼叫‘就是這麼回事’啊?”
“‘小雪你以前不是說你遇見過柏木嗎?’‘是啊,是啊。’你就是這樣回想起那件事並當上證人的,不是嗎?”
好像遭到攻擊了,沒事嗎?證人帶著這樣的神情看向辯護人。辯護人看著法官;野田健一低著頭;大出俊次的表情依然一片茫然:他們都是什麼人?我怎麼搞不懂他們在幹什麼?
“是千佳她……”土橋雪子又回頭朝夥伴們看去。
有一名女生慌忙縮起脖子,估計她就是千佳。
“她說,這件事或許很重要,還是去告訴他們比較好。”
“告訴誰?”
“告訴辯護人神原他們。”
檢察官的臉上突然露出笑容。“那時完全沒想到我們檢方,是嗎?”
證人的背影傳達出信息:誰會想到你們呀?
“我們覺得神原他們需要這些信息。”
“是嗎?明白了,看來你理解自己所作證言的意義。剛才真是對不起了。”可她的表情一點不像在道歉,“所以你們聯係辯護方,就這樣出庭作證了?”
“怎麼了?不可以嗎?”
檢察官裝出一副吃驚的模樣。“沒有,沒有,沒關係。誰說‘不可以’了?”
證人撅起嘴,賭起氣來。辯護人眼角處露出了一絲苦笑,似乎在說:你看看,怎麼弄成這樣了?
“沒什麼不可以的。隻要證言是真實的就好。”
土橋雪子好像沒有立刻領會此話的涵義。她愣了一下,隨後說道:“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猛地站起身來,“藤野,你是說我在撒謊嗎?是嗎?”
“你沒有撒謊嗎?”檢察官冷靜地反擊道。佐佐木吾郎低下頭,似乎要龜縮進戰壕裏。萩尾一美則在冷笑。
“我隻想幫幫神原,就來作證了。”
禮子真想拿手掌蓋住自己的臉。啊呀呀,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想幫幫辯護人。”藤野涼子重複道,就像逮住了獵物,正用舌頭舔嘴唇的猛獸,“你想通過出庭作證來幫助辯護方,對嗎?”
“是啊,不可以嗎?”
“那麼,你的證言是真實的嗎?”
檢察官繞過桌子走到了前麵。證人像是被她的氣勢壓倒似的,坐了下來。
“你所說的是自己的經曆,還是編出來的故事?”
“我沒編故事。”證人話音已經帶有明顯的哭腔了,“我說的都是事實!”
“可是,你的目的是為了幫助辯護人,為了討神原辯護人的歡心,不是嗎?”
“法官,我反對!”
井上法官也忍不住厲聲喝道:“檢察官,請你說話謹慎一些!”
藤野檢察官仰視法官席,答道:“詢問完畢。”
她幹脆利落地坐下了。與此同時,辯護人站起了身。
“法官,我請求再次進行主詢問。”
“請吧。”
趕緊收拾一下局麵吧。
“土橋同學,請你先平靜一下。”
你看,你看。不是有我在嗎?不要緊的。
“可是……”證人開始哭了。
“剛才你說,十二月二十三日遇見柏木的時候,他身上穿的是便服,你還為此吃了一驚,沒錯吧?”
“嗯……”
“你之前從沒有看到過他穿便服上學,是嗎?”
“嗯。”
“你還記得他那天穿的是什麼衣服嗎?”
稍稍回想片刻後,證人一邊抽泣一邊低聲說:“牛仔褲吧。”
“上身穿著外套嗎?還記得是什麼顏色的嗎?”
證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當你向他打招呼說‘好久不見’時,他還回了一聲‘嗯’。”
“是的。”
“一年級的時候,你對柏木說話,他也經常這樣回應你嗎?”
“是的,他總是這樣。”
“謝謝!詢問結束。你辛苦了。”
證人立刻朝夥伴們跑去。回到朋友中間的土橋雪子縮成一團,夥伴們為了保護她,將她圍在中間。藤野檢察官完全沒去看這幅場景。
“法官,能休息一會兒嗎?”神原辯護人說道。
井上法官默默抓起木槌,“咣”的一聲重重敲下。
“休庭十五分鍾。”
津崎先生笑了。“哈哈,看來是打了個平手啊。”
他和佐佐木禮子兩人走出體育館,沿著操場邊慢慢散步。不少旁聽人員都去上廁所或找飲水池喝水,也有幾個大人在體育館門口抽煙。還有一些學生從教室那邊朝體育館跑來。他們中大部分是女生,穿的又多是便服,看上去如同飄然而至的一群蝴蝶。
“還真虧他們找得出土橋雪子這位證人啊。”
“應該不是辯護方找來的。正如證言所說,是她們主動聯係神原的吧。看來辯護方高漲的人氣還是有點實際作用的。”
夏日的陽光十分強烈,禮子忍不住把手掌遮在眼睛上方。
“你覺得她說的是事實嗎?”
津崎先生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我覺得土橋不屬於會編造複雜謊言的類型。”
“會不會是在辯護方的誘導下……”
“神原不至於那樣蠻幹吧。”津崎先生突然笑了起來,把佐佐木禮子嚇一跳,“啊,不好意思。我想起休庭後野田說的話了。”
「女生真是惹不起。」
“藤野太咄咄逼人了。不過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完全推翻土橋的證言。這是個因一方受傷而造成的平局。”
“就第一回合而言。”津崎先生說。
“那孩子,可真不簡單。”禮子嘀咕道。
津崎先生麵露驚訝之色。“你是說藤野嗎?”
“她一看就是個優秀的好學生。不過我說的是神原。”
佐佐木禮子回頭看了看體育館的方向。這時,辯護方的支持者們正從擁擠的門口湧出來,土橋雪子也在其中。看到她們出來後,原本就在外頭的女生們也圍了上去,一下子形成了一個大大的圈子。
女生們手舞足蹈地聊開了。看樣子她們是既興奮又憤怒。土橋雪子還在抹眼淚。
禮子和津崎先生對視一眼,雙雙朝她們走去了。一名眼尖的女生立刻發現了他們,驚呼道:“啊,是津崎校長!”
“佐佐木警官也來了!”說這句話的女生,是禮子以前來這裏作詢問調查時見過的。
“你還記得我?”
“嗯。你剛才都看到了吧?藤野她是不是很過分呀?”
看來,禮子跟津崎先生不得不接受這些女生慷慨悲憤的情緒了。
“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還是要保持冷靜。從藤野的立場而言,她這麼做也是無可厚非的。”
“可是,她說小雪撒謊!”
“沒有吧。她問的是‘你沒有撒謊吧?’土橋同學回答‘我沒有編故事’,這就行了。在法庭上,這些說法都很正常。”
站在花花綠綠、吵吵嚷嚷的女生中間,津崎先生感慨頗深地眯起了眼睛。
“佐佐木警官,你是不是也要出庭作證呀?”
“估計會的。”
女生們立刻緊張起來。“你是幫哪邊的?”
津崎先生不得不訓誡她們:“喂,喂,這種想法可要不得。井上法官不是說過嗎?就連我也沒打算幫哪一邊啊。”
“可是,到最後總要站在某一邊的,不是嗎?”土橋雪子一邊用手帕擦著哭得通紅的眼睛一邊說道。這孩子不是挺能說的嗎?
“是啊。可是,這要到最後才能決定。我說,土橋同學,”禮子靠近土橋雪子,“今天出庭之前,你和辯護方一起排練過吧?”
女生們緊張起來,就像一群瞪羚看到一頭獅子似的。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佐佐木禮子笑了。“別那麼緊張。即便是真正的法庭審判,證人有時也要排練的。”
土橋雪子咬住嘴唇不予回答。記得禮子的那名女生像是要保護她似的抱住了她的肩膀,替她回答道:“是練習過,根據能想象到的問題。我們也在一旁看著。沒辦法,小雪她會緊張的。”
“剛才在休息室裏,小雪就很緊張了。她就是這個樣子,太纖弱了。”其他女生紛紛插話道。
“這麼說,你們也一起在休息室裏等著嗎?可是,待在休息室裏就不了解法庭上的情況了,不是嗎?”
“沒關係,為了讓小雪鎮靜下來,我們又排練了一次。”
原來是這樣。
“神原有沒有說過,估計藤野會問這些問題?”
“說過。”土橋雪子答道,眼角依然掛著淚水“可是,她剛才那種說法也太過分了,分明是沒安好心。”
過分也好,沒安好心也罷,藤野檢察官和土橋雪子要說的話神原辯護人都早已成竹在胸。所以在主詢問時,他會盡量討好土橋雪子;到了交叉詢問時,土橋雪子請求他的支援,他又假裝沒看見。
十二月二十三日,柏木卓也來過城東三中。隻要能引出這條信息就夠了。隻要讓土橋雪子當好這個角色就行。
針對津崎先生的證言,通過這樣的手段給予猛烈的回擊,達到這個目的後,土橋雪子的使命便完成了。女生不好惹?沒關係。
“我還是挺羨慕小雪的。”處在圈子外側的一個小個子女生開口說道,隨即縮起脖子來,“藤野隻是歇斯底裏罷了。神原才是真酷。我也想當證人被他詢問呀。”
什麼呀?什麼呀?女生們歡鬧起來。看樣子還是同意她的人居多。在嬌聲嬌氣的喧鬧中,土橋雪子挽著同伴的胳膊,就像悲劇的女主角,難免有一點得意。
來幫忙的籃球社成員出現在體育館的門口,手裏拿著擴音器。
“馬上要重新開庭了。請旁聽的各位回到座位上去。”
津崎先生和佐佐木禮子離開女生們,朝體育館走去。
“你說得沒錯,果然非比尋常。”津崎先生說著,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不過對大出而言,到底是有利還是不利,還不知道啊。”
確實如此。禮子在心中嘀咕著。
可是,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
俊次有了一個值得他老老實實跟著走的辯護人。
?
休庭後,旁聽席出現了一些變化,學生家長的身影減少了,與此相對,剛才在操場上遇見的學生來到旁聽席後方,紮堆坐了下來。對那些聽個開頭就回家的大人,禮子實在難以理解。難道他們不關心下麵的審判了?
此時,辯護人和檢察官聚首在法官席,似乎在商量著什麼。藤野涼子率先發言,井上法官則回複了她的意見。
不一會兒,估計已經統一完意見,他們散開了。藤野檢察官對兩名事務官低聲吩咐了幾句,在座位上坐了下來。辯護人神原和彥則站著掃視一周旁聽席,望向井上法官。
“審議重新開始。”井上法官說道。
神原辯護人緊隨其後:“傳喚辯護方的證人柏木則之先生。”
哦,是柏木卓也的父親。佐佐木禮子端正坐姿。茂木悅男和PTA會長似乎有些吃驚。光聽這個名字,很多旁聽人員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四下傳來低聲提示:就是死者的父親。
柏木則之在野田健一的引導下,從辯護方背後的側門進入法庭。他身穿西裝,端正地係著領帶。目光朝下走到證人席後,他與井上法官正麵相對。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注視著正在宣誓的這位證人,眼中露出明顯的驚訝之色。禮子感覺到,俊次是在將眼前的柏木則之和自己的父親,乃至自己心中對“父親”的印象作比。或許可以作這樣的比喻:說起熊貓,腦海裏隻會浮現出黑白相間的大熊貓的人,一旦發現世上居然有小熊貓這樣的動物,自然會感到無比訝異。
在佐佐木禮子的印象中,柏木卓也照片上的模樣和母親柏木功子極為相像,和他父親倒不怎麼像。當然,如果熟悉生前的柏木卓也,或許能在身材、走路的樣子以及說話的聲音等方麵察覺到父子間的相似之處。
“您能參加校內審判,我在此表示感謝。”
鞠過一躬後,神原辯護人照例從表示感謝開始他的主詢問。
柏木則之身上集中了體育館內所有人的視線。他略顯頹唐地沉默著,為了讓自己挺直腰背,他腳趾用力,牢牢站立著。
一時間,辯護人和證人都沉默了。
“說老實話,”還是柏木則之先開的口,嗓音有點沙啞,“就算現在來到了這裏,我還是不清楚到底該不該來參加校內審判。”
旁聽席上仍處於中場休息狀態,悠閑地搖扇子揮手帕的人們,紛紛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我能做的,隻是跟大家談談卓也的情況。哦,不。我覺得如果大家想聽,我就來說一說。所以我來到了這裏。”
神原辯護人“嗯”地應了一聲。
“我也想通過校內審判,來了解作為父母的我們所不了解的,卓也在學校麵對朋友時展示出的風貌。當然……”或許是覺得啞著嗓子說話很難受,他幹咳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即便了解這一切,卓也也不會回到我們身邊,因此絲毫無法減輕我們痛失愛子的悔恨。我妻子,卓也的母親就認為,無論卓也的死是怎樣的惡性事件或事故,當父母的都難辭其咎。所以她不想參與校內審判。”
柏木則之的語調毫無抑揚,甚至有點有氣無力。他的這番陳述,至少在佐佐木禮子聽來,並非悲痛得使人無地自容。
相反,她隻覺得自己被深深吸引住了。
“我――當然也和我妻子認真討論過……”
這時,柏木則之的視線第一次掃向井上法官和檢方席位。
“我想知道,大家在這裏到底要作出怎樣的嚐試。坦率地說,對於大家能否查清卓也死亡的真相,我並不抱太大的希望。和卓也一樣,你們都還是些孩子。可盡管如此……”他重新麵對辯護人,“既然我已經作為證人出庭,就會盡量回答詢問。拜托了。”
神原辯護人默默地回以一禮,然後說道:“詢問會相當耗費時間,請您坐下吧。”
辯護人拿起手邊的文件剛要打開,文件卻“嘩啦”一聲掉落在地。在寂靜的法庭,這一聲“嘩啦”便顯得出奇地響亮。
禮子看到他做了個深呼吸。
“我首先要問的是,”將打開的文件放回桌上,神原辯護人抬起頭,“如今,柏木先生您認為,柏木卓也是由於什麼原因死去的?”
他單刀直入,一開口就是這個敏感問題。
柏木則之回答:“不知道。”
“您不知道嗎?”
“是的,我自己也很混亂。曾有一段時期,對卓也的死因我有著自己的理解,現在卻喪失了那樣的確信。不……”他急忙補充說,“那時也隻是自以為知道,因為並沒有讓我確信卓也死因的物品。”
措辭嚴謹得令人心酸。
“就是說,以前並不像現在這樣混亂,是嗎?”
“是。我想是這樣的。”
神原辯護人點了一下頭,從文件中抽出一張紙。
“那接下來,將詢問柏木先生心情發生變化的過程。”
他輕輕地舉起手中的紙張,向法庭展示。
“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點,在火葬場‘東邦大廳’舉行了柏木卓也的告別儀式。這是臨出殯前,喪主柏木先生所作發言的底稿。柏木先生一直保存著當時的底稿。我將其作為辯護方的第二號證據提交法庭。”
井上法官身體前傾,鄭重其事地問:“證人允許這麼做嗎?”
“是的。是我主動給神原辯護人看的。”
“本法庭受理了。井上法官簡短地說。
“現在,我讀一下發言稿後半的部分內容。”
神原辯護人的目光落到了底稿上。
“聖誕夜,卓也為什麼會去學校?他有沒有爬上屋頂?直到現在我們都不清楚。當時的卓也是怎麼想的,又為什麼選擇了死亡,我們也不得而知。如果時光能夠倒轉,讓卓也親口回答這些問題,我寧願用生命交換這個機會。”
神原辯護人直白地念著底稿,旁聽席上掠過一陣低聲的喧囂。
“卓也沒有為我們寫下點什麼。他就這樣默默背負著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許是不想讓我們為他擔心吧。”
陪審員倉田真理子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柏木先生的發言是這樣結尾的――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這些當作卓也的遺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靈肯定也是如此堅信的。或許正是這份堅信,才讓卓也選擇了死亡。”在一片寂靜之中,神原辯護人說道,“回憶當時的情景會令人痛苦。真是對不起。請問,我剛才朗讀的發言內容是否有差錯?”
“沒有。”
“您還記得發言的內容嗎?”
“我一直都記得,從來沒有忘記。”
再次深呼吸並點頭後,神原辯護人繼續說:“僅就該發言的內容來推測,在舉辦告別儀式的那段時間,柏木先生認為柏木卓也是自己選擇死亡的。請問,這樣的理解是否有錯?”
證人柏木則之毫不猶豫地答道:“沒有。”
“那當時您為什麼會那樣想呢?”
所有來場者的視線都集中到了柏木則之身上。
“最大的理由,當然還是……”他的語氣依然很平淡,“卓也那時總是悶在家裏,好像正為什麼事而苦惱。”
柏木則之舉起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很快又放下了。
“在喪主發言中我也提過,卓也原本就是個想得很多的孩子。他有個毛病,一些大人或普通的孩子從不會深人考慮的問題,他也會非常關注,不知不覺就會鑽起牛角尖。”
“請允許我確認一下。”神原辯護人看著發言稿念道,“卓也是個想得很多的孩子。”
“對,就是那一部分。”
“您述說,‘他總是會對一件事過於投人,難以自拔。’‘或許是那孩子太過單純了吧。’”
“是的。我至今仍然是這麼想的。”
“柏木卓也有考慮問題過於深入的癖好。特別敏感,熱衷思考,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所以……”
停頓片刻後,柏木則之又滔滔不絕起來。
“當時看到卓也拒絕上學,我並沒太當一回事。當然,我也沒有輕視,因為卓也常常深入思考一些普通孩子不怎麼放在心上的小事,我想他不願上學的原因可能源自於此。我的意思是,他會拒絕上學,未必是因為成績不好、跟班主任合不來、和夥伴們相處不融洽等具體的緣由。卓也心中的煩惱可能更抽象,是偏向於哲學性的東西。”
“柏木卓也的煩惱或許源自他的內心,可以這樣理解嗎?”
“是的,是的。就是這個意思。”
證人柏木則之話語間的氣勢明顯增強了。
“從古至今,這樣的孩子或青年和死亡的親和性往往很高。古典文學會頻頻采用這種題材。我想到,懷著類似煩惱的卓也也許會被吸入死亡的黑洞。至少在告別儀式那會兒,我是這麼想的。”
將手中的稿紙輕輕放回文件中,神原辯護人的手放在了桌麵上。
“我想針對這種抽象而帶有哲學意味的煩惱再詢問幾個問題。柏木先生,您和卓也就這方麵的話題交談過嗎?”
證人重重地點了點頭。“交談過。交談過好多次。”
“在什麼時候?”
“從那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談論這些話題了。最早大概是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都說了些什麼?”
“關於家裏養的小鳥。那是一對金絲雀,其中一隻死掉了。當時,我們是從有生命的小動物為什麼會死去開始談起的。如果隻是因為自己喜歡的寵物死去而感到難過,那任何孩子都會這麼想。可卓也是這麼問我的……”
「金絲雀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的嗎?金絲雀會不會不想死呢?」
“當時是雄鳥死了,剩下一隻雌鳥。卓也就問我,剩下的那隻雌鳥會不會難過?金絲雀會有這樣的感情嗎?”
神原辯護人和他的助手們都不動聲色,被告大出俊次倒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原以為是熊貓,仔細一看,原來是外星人啊。
“我回答說,也許金絲雀不明白什麼叫作死亡。但雄鳥不在了,雌鳥一定會知道。於是卓也就問我,知道‘死亡’這個概念的隻有我們人類嗎?我回答說,大概是這樣的。”
證人摸著自己的額頭。法庭裏太悶熱,他開始出汗了。
“我當時認為,卓也在考慮‘死亡’的同時,也同樣在考慮‘生命’。那孩子從小就體弱多病,我和我妻子都擔心過他會不會過早夭折。卓也本人應該也知道自己的體質不如其他孩子。他會去考慮‘死亡’或‘生命’,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順理成章的事。也許想得太早了一點,但我認為,認真對待這些問題對孩子絕非壞事。因此,每當卓也提出這方麵的問題,我都會認真思考,盡力回答。”
旁聽席上傳來幾聲歎息。
“類似的談話,在這之後還有過多次,是嗎?”
“是的。有時是在卓也生病臥床的時候,有時是某位親戚去世的時候,有時是他讀完某本書談起感想的時候。”
急切訴說著的柏木則之談到這裏,重重地歎了口氣。
“卓也是個早熟的閱讀愛好者。上小學高年級時,他便開始閱讀麵向成人的文學作品了。每當讀到主人公死於非命或遭受命運作弄時,卓也就會怒不可遏……”
“怒不可遏?”
“是啊。”證人微微一笑。這是他出庭以來首次露出笑容。“他真的會發火。他會問:死亡真的這麼不講道理嗎?世道真的如此不公平嗎?”
“每當這種時候,柏木先生您都能耐心地跟卓也交談嗎?”
“是的。可隨著這孩子的長大,便開始出現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或是說不過他的情況。”
“是在談論什麼話題的時候?”
證人思考片刻,斟酌字句後答道:“人生有意義嗎?人到底為了什麼而活?死亡對任何人都是平等嗎?諸如此類。”
麵對一一列出話題的證人,這次輪到神原辯護人微微一笑。
“都是些很難回答的問題。”
“是的。盡是些難以回答的問題。此外還有一些,比如‘世上有沒有絕對正確或絕對錯誤的事?’‘有沒有百分之百的善和百分之百的惡’等等。我都沒能好好解答。”柏木則之低聲說,“我告訴他,這些都是人類永恒的命題。他聽了很生氣,說我在糊弄他。那孩子簡直是個小人精。”
他的語氣十分溫柔,還帶著幾分驕傲。
“由於卓也性格敏感,還從小體弱多病,對他來說,死亡並非與己無關。許多普通的孩子不會放在心上的事物,他也會深入思考。而這就是他死亡――自殺的原因。柏木先生,您當時就是這麼認為的,對嗎?”
柏木則之證人重重地點了點頭,答道:“是的。是這樣的。
“好的。下麵我要詢問卓也去世之前的情況。您是什麼時候知道他拒絕上學的事呢?”
“在他不上學的第五天,聽我妻子說的。”
“第五天?而且不是卓也本人說起的?”
“是的。說來慚愧,如果不是我妻子告訴我,我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我工作很忙,休息天也常常要出差或招待客戶。”
“可即使如此,您還是經常和卓也交談,是嗎?”
“你是指剛才所說的那種交談嗎?”
“是的。那些話題相當深入啊。”
“是的。不過那些交談基本都是突發的,譬如一起吃飯的時候,或者晚上睡覺之前,而且都是由卓也主動向我提問的。”
證人歪了歪腦袋,似乎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
“老實說,除此之外的日常話題我們很少談及。比如電視節目的內容、他和朋友間的關係、學校裏發生的事等等。我工作忙,卓也也不愛多說話,因此除了討論問題之外……”
“日常交談的機會很少,是嗎?”
“是啊。可是,父子之間不都是這樣的嗎?我跟我父親就從來不談日常瑣事,隻在有急事的時候交談一下。不過,我和我父親之間沒有談過卓也和我談論的那些話題。直到卓也去世為止,我一直認為,我們父子間的交流應該算十分深入並且充足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神原辯護人也略微放低音量:“我冒昧地問一句,您認為拒絕上學是很嚴重的情況嗎?”
“是的。”柏木則之點了點頭,“對一名學生,而且是卓也這樣尚處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上學是一件義不容辭的大事。不過,對於重要的程度,我,不,我跟卓也都有一些有別於常人的想法。”
“卓也拒絕上學後,您和他交談過嗎?”
“交談過。我去他的房間,和他麵對麵談了大約一個小時。”
“具體都談了些什麼?”
“首先,我問了他不去上學的理由。”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旁聽者們全都注視著柏木則之。
“卓也回答說,因為太無聊。”
“因為太無聊。”神原辯護人重複道。
“是的。我預料到他會這麼回答,因此我並不感到驚訝,隻是想問清楚,到底哪裏無聊了。”
“卓也是怎麼說的?”
“或許有點對不住老師們,卓也他對上課內容不太滿意。”
“如何不滿意呢?”
“說老師授課要照顧成績不好的學生,對他而言太簡單了。”
證人這才注意到旁聽席上有這麼多人在聽。
“用卓也的話來說,待在那樣的學校裏,會變成傻瓜的。”
井上法官眨了幾下眼睛,往上推了推銀邊眼鏡。
“我問他是否想轉學,卓也說他沒有這方麵的打算。他覺得學校這種體製本身就很沒意思,他隻想一個人思考一陣子。我覺得這樣也不錯。”證人繼續說,“就像我剛才講過的那樣,卓也既早熟又較真,在有些家長看來或許還十分任性。我也曾經大動肝火,找出很多歪理來訓斥他。”
“在那次談話中,您沒有訓斥他嗎?”
“沒有。卓也對‘學校’這一體製本身提出疑義,表示不願意上學,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剛才說,他會拒絕上學,多少也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對此並不感到震驚。”
這還是頭一回聽說。禮子用餘光掃了一眼茂木悅男,發現他身子前傾,正聽得入神。
“卓也是小學五年級時轉學到這裏來的。他之前在琦玉縣上學。那時,他成績很好,跟同學們相處融洽。”
因此,卓也討厭轉學。
“我還以為,他是因為要和朋友分手覺得難過,可他說不是為了這個。準確地說,他並不討厭轉學,而是想借此機會不去上學。”
“這是為什麼?”
“那時,他給出的理由也是‘無聊’。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上學?做老師的為什麼總是那麼盛氣淩人?他說,老師隻是老師罷了,應該沒有任何特殊的權力。”
神原辯護人稍稍皺起了眉頭。“我確認一下,卓詛在琦玉縣上學時,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嗎?”
“是的。所以我當時大吃一驚,趕緊追問,是不是老師有問題?是不是和小夥伴們吵架了?卓也全都否認了。我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也回答不是。”
「隻是覺得無聊罷了。」
“我使了點大人的欺騙手段,告誡他,新的學校或許不會無聊。卓也並非真的心服口服,可最終還是去上學了,也很快習慣了新環境。至少看起來不像有什麼問題,校方也沒有來反映情況,我便鬆了口氣。我妻子也一樣,還對我說,‘卓也真是個難伺候的孩子。’”
說到這裏,柏木則之證人突然低下了頭,身子僵硬,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我當時還對我妻子說,‘難伺候的孩子,長大了都會成為大人物。’現在想想,那時還真是不知輕重。可當時我真是那麼想的。對卓也的擔心,僅僅集中在他的健康方麵。哦,對了……”他趕緊補充道,“我們注意到,他朋友很少,也很少到外麵去玩。不過,也不是所有男孩都想當孩子王,朋友也不是越多越好。我自己小時候就是個十分內向的孩子,也不讚成用統一的標準要求孩子。總之,我認為那就是卓也的個性,隻想好好守護著他。”
“明白了。”神原辯護人說,“由於卓也小學五年級時的那次談話,柏木先生您覺得,他從去年十一月中旬開始拒絕上學的行為並非重大問題。您決定尊重卓也的意誌,並好好守護他,是嗎?”
“是的。既然他希望獨自思考,就讓他去思考。人生還長著呢,即使要休學一兩年,也沒什麼的。”
確實,這樣的想法有別於常人。別的為孩子不願上學而煩心的家長,在反複思索和糾結後,或許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隻是恐怕需要更多的時間。
“除此之外,卓也還有過針對學校的不滿言論嗎?”
“有。他說學校不考慮每個學生的個性和能力差異,對每個學生提出相同的要求,並希望得到相同的成果。”證人也意識到會場內的氛圍不太對勁,但還是毅然決然地說了下去,“他認為老師都靠不住。不少親切和善的老師隻是些老好人,沒什麼才能;還有一些老師完全沒有身為教育工作者的覺悟和才智,選擇這一職業隻是為了顯擺自己或支配他人;甚至還有暴力傾向明顯的老師。在學校,學生是弱者,老師擁有絕對的權力,而有些老師不能正確理解並妥善使用自身的權力。他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聽那些隻會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學生的老師的話。”
一鼓作氣說了很多,他停頓了一下。
“他還說,對於社會,建立學校這種體製隻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城東三中的老師們並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認為學校是神聖的領域,是手握權力的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場所。”
柏木則之的話還沒有說完,旁聽席便響起了議論聲。井上法官似乎也很震驚,竟沒有製止這越來越喧鬧的議論。
茂木悅男不懷好意地笑著,連口水都要流下來了。PTA的石川先生一臉露骨的激憤,他斥責道:“喂,你笑什麼笑?”
禮子差點笑出聲來。她趕緊縮緊了脖子。
“對這番發言,大家會感到憤怒也在情理之中。”柏木則之證人回頭對旁聽席說。為了鎮住全場,他還提高了嗓門,“這些話是自作聰明,是危言聳聽。沒錯,我當時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我又覺得卓也這番話並非全無道理。因此,我沒有劈頭蓋臉地訓斥他。我不會命令他不準胡言亂語,老老實實地上學去。”
“您也向卓也提及您的這些內心感受了嗎?”
“提過。卓也說,‘謝謝了。’”
“那時,”神原辯護人緊緊盯著柏木則之,“您知道卓也開始不去上學的前一天,在理科準備室裏發生的事嗎?”
證人立刻點了點頭,答道:“知道。也是聽我妻子說的。”
“關於此事,您問過卓也嗎?”
“我仔細問過。我對他說,你對學校和老師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張,這些我都明白。那麼,你不願上學的直接原因,是不是那次打架事件?我當時追問得很緊。因為,如果原因真的在這裏,那作為家長,我就必須有所作為。”
“那卓也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那不算什麼。”
「無聊。」
“他說,‘他們太煩人了,還跑來惹我,我回了他們幾句,就打起來了。我沒受傷,也沒有打傷他們。老師們大驚小怪的,可對我來說一點不算什麼。我早就覺得學校沒意思了,跟那些家夥無關。’”
“也就是說,他沒有受到欺淩或恐嚇?”
“我也這樣問過。卓也反倒笑了起來,說他才不會讓那些家夥欺負呢。”
佐佐木禮子看了看被告。大出俊次臉上顯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搖晃著身體。野田健一正在對他說話,大概是讓他不要亂動吧。俊次瞪著野田健一,可健一並不退縮,隻是緊繃著臉重新端正坐姿。
“卓也拒絕上學後,城東三中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卓也的班主任森內老師和年級主任高木老師三人,在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內,對他家訪過四次。請問,您跟他們見過麵嗎?”
“我沒有跟這些老師見過麵。家訪的情況都是聽我妻子說的。”
“您沒有想過要對學校做些什麼嗎?”
“沒有。”立刻作出回答後,證人又縮起了肩膀,“現在看來,卓也對城東三中的評價難免有不實之處,但當時我完全接受了他的說法。我是指卓也對學校某些具體方麵的不滿。”
“原來如此。”
“因此,對於讓卓也進入公立學校讀書,我曾經後悔過。在公立學校,正如卓也所言,天賦差異巨大的學生都混在一起。老師們為教育差生疲於奔命,無法因材施教,照顧全體學生。從卓也口中我得知,與他發生衝突的……”柏木則之的目光轉向了大出俊次,“被告他們的行為後,我的想法越發堅定了。既然對這樣的學生都放任不管,那還能期待城東三中的教育質量嗎?我認為,城東三中的老師們在能力方麵確實有所欠缺。”
神原辯護人默默地聽著。
“我也對我妻子說過,如果老師們不講道理,非要卓也去上學,那我會挺身而出。如果家訪太頻繁,總是來糾纏不清,那可以讓他們吃吃閉門羹。”
他要守護卓也。
“我要守護卓也的心。那孩子已經否定了城東三中,甚至再也無法認可‘學校’這一體製了。不過這世上還是有好學校的。我準備多花點時間慢慢和卓也交談,等他有所動搖後,再考慮轉校。”
旁聽席又開始喧鬧迨來。井上法官抓起木槌。
“卓也又是如何評價被告及他的同夥的呢?”神原辯護人的提問平息了喧鬧。
“你是說‘評價’嗎?”
“是的。除了提到他們是問題很多的家夥之外,具體還說過什麼?”
證人考慮了一會兒。法庭在等著他。禮子感覺,整個法庭都在蠢蠢欲動地等待著下文。禮子自己也是如此。
“昆蟲一般的家夥,他說。”
神原辯護人眨了一下眼睛。“啊?”
“卓也說,他們都是些昆蟲一般的家夥。我的理解是,他是在調那些人跟他自己的區別。”
旁聽席上有人笑了起來。且不論失笑還是苦笑,都包含有同感的成分。大出俊次本人似乎吃了一驚,估計還沒有回過神來。禮子心想,如果說“害蟲”,也許俊次還能理解得更快一些。
“是昆蟲嗎?”神原辯護人臉上的驚訝之色尚未褪去,“不是害蟲?”
何必真的說出來呢!
大出俊次發飆了:“什麼屁話?喂,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猛地揪住微微欠身的神原辯護人。野田健一大驚失色,趕緊插進去勸架,卻立刻被拋在一旁。山崎法警飛快地跑了過來,動作幹淨利落,毫無多餘,令人歎為觀止。
“誰是害蟲?你再說一遍試試!你這個混蛋!”被山崎法警扭住胳膊的大出俊次朝神原辯護人咆哮著,還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我一直不吭聲地聽著,你倒越來越來勁了。你以為你誰呀?”
“被告,肅靜!”
井上法官也成了他的攻擊對象。
“井上,你小子也是,囉嗦個屁。還穿黑袍呢,你這個笨蛋!穿成這樣簡直就是個變態!”
旁聽席哄堂大笑,這讓大出俊次更加起勁了。山崎法警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將他的身體夾在自己的身體和桌子之間,不讓他亂動,擒拿手法精準漂亮。可大出俊次的嘴還是自由的。他時而狂笑時而怒罵。變態!笨蛋!傻瓜!還越罵越來勁。
井上法官重重地敲了一兩下木槌,高聲喝道:“警告被告,立刻停止這種違規發言。這次是警告,如不聽從……”
大出俊次大聲嘲笑道:“你又能怎麼樣?啊?”
井上法官又重重地敲了一下木槌,“被告,立刻閉嘴!”
“你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大出俊次的攻擊目標又轉向了證人。柏木則之站在證人席上,從禮子所處的位置隻能看到他的側臉,因此看不清他到底是驚呆了,還是在嘲笑。
“有什麼好笑的?你這個混蛋,我殺了你!”
山崎法警按下俊次的頭,使他的上半身完全貼在桌麵上。俊次的腦袋撞到桌麵,發出很響的“咣當”聲。
“啊,好痛!”俊次叫喚著。
井上法官露出冷酷的眼神。“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請將被告帶出法庭!”
山崎法警毫不費力地將趴在桌子上的大出俊次提起來,迫使他原地向右轉後押解至出口處。
“放手!山崎,你他媽的幹什麼?我不出去。我有權待在這裏!我有權利……”叫著叫著,大出俊次的身影不見了。他們一出門,門就緊緊關上了。
旁聽席沉默片刻後又開始喧鬧起來,有人站起身,還有人在笑。是茂木悅男在笑。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他說了聲“對不起”,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嘴角,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各位,請保持安靜。請大家都坐下。證人也請坐下。”
柏木則之小心地將椅子拉到身邊,坐了下來。辯護人和他的助手都回到了規定的位置。
“對不起。我們向法庭致歉!”
辯護人和助手低下了頭。還有人在笑,這次不止一個。不過其中不包括茂木悅男。
這時,山崎法警從辯護方背後的側門回來了。他完全不為所動,就像教室裏飛來一隻嗡嗡叫的蒼蠅,他隻是揮了揮手將其趕跑一般。他直接走到法官席附近,對井上法官說了句話。井上法官一臉嚴肅地點點頭,說了聲“你辛苦了”。
“證人,”井上法官對柏木則之說,“可以繼續嗎?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需要。我沒問題。”
柏木則之十分鎮靜,語氣中還帶有一絲佩服的意味。至於他在佩服誰,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你真厲害。”他對回到崗位上的山崎法警說道。
山崎法警默默向他點頭回禮。
“哦,對不起”我剛才說的也是‘違規發言’吧。”證人慌忙道歉,又引發旁聽席上一片笑聲。
一直板著臉的陪審員們也都露出了笑容。一個個子很高,明顯是運動社團成員的男生對周圍的同伴說了句話,大家都對他點頭。隻有勝木惠子依然臉色發白,擔憂地望著大出俊次的身影消失的門。
“庭審繼續進行。”
禮子很想知道俊次現在在哪裏,又不願意中途退場。東張西望之時,她發現津崎先生在對她使眼色,於是起身朝後方走去。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神原辯護人還是重新開始了他的主詢問。
“卓也評價被告像昆蟲,與自己有著本質的不同,是嗎?”
“是的。多少有幾分‘害蟲’的意味。我覺得你剛才的反問並非不著邊際。”
隨後,柏木則之又抬頭望向井上法官。
“我認為卓也的說法含有蔑視被告的意味。在我們交談時,我就是這麼想的。”為了更準確地說明,他特意作了強調,“我認為,卓也真正想說的是:他們對任何事物都不會深人思考,從不願意學習知識,隻追求眼前的樂趣。他們太懶惰,隻會關注一些表麵上看起來有趣的事物,對未來毫無展望。在卓也眼裏,他們不能算人類,僅僅是‘生物’而已。”
“真是嚴厲至極的見解。”神原辯護人小聲地說。
“是啊。可這不正是那個年齡段的孩子真實的想法嗎?”
對此,神原辯護人做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並沒有回答。
“正因為卓也表明了這番見解,柏木先生您當時打消了他受到被告及其同夥的欺淩,為了躲避他們才不去上學的疑慮,是嗎?”
“是的。”
“可是之後,這樣的疑慮卻又死灰複燃了?”
“是的,確實如此。”說著,證人又低下了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被告知有人寫舉報信,說其實是被告等人叫卓也出去,並將他推下樓頂,殺死了他。據說,那封舉報信是一個目睹了凶殺全過程的人寫的。這一情況,使我和我的妻子發生了巨大的動搖。”
這時,旁聽席上突然有人高聲叫喊。“等等。不是這麼回事!”
喊話的人站在旁聽席的最後一排,是個年輕男子。禮子覺得他很麵熟。“啊!”她馬上想起來了。
他是柏木卓也的哥哥。
“我父親的話中有虛假的成分。你說是不是,父親?”
年輕人一邊大聲呼叫證人,一邊朝法庭前方走去。
“請讓我也出庭作證。我是卓也的哥哥。我叫柏木宏之。我要與父親對質。我父親描述的是卓也的假象。”
藤野涼子從檢方席上站起身,走上前去,像是要迎頭痛擊來犯之敵似的:“柏木先生,請您回到座位上去。”
佐佐木吾郎也跳了出來,攔住了柏木宏之的去路。柏木宏之將他一把推開,繼續逼近自己的父親。
“父親,你別再製造假象了!”
法庭再次喧鬧起來。
井上法官按兵不動,注視著眼前的局麵,手裏緊緊握住木槌的柄。陪審員們坐不住了,有幾名男生探出身子,像是要保護女生。旁聽席上的人們也都驚慌起來,前排已經有人逃走了。
此時的柏木則之依然站在證人席上,沒有移動半步。這樣下去,柏木宏之若要撲過去一把揪住父親,簡直輕而易舉。
法警山崎晉吾出動了,動作依然很精準。他飛快移動到一路猛進的柏木宏之跟前,將手搭在他的左肩和右肘上。
“請回到座位上去。”山崎法警的說話聲很輕,禮子隻能勉強聽到。柏木宏之卻被他的這句話鎮住了,動彈不得。他瞪著眼前這個個頭比自己小得多的法警,似乎在說:這家夥到底什麼來頭?
“宏之,你別鬧了。”證人席上的父親很難過,他的話語與其說是規勸,倒不如說是安慰,“你想跟我對質,就好好地去辦手續,不要給大家添麻煩。卓也要是看到我們這樣爭執,也會感到害臊的。”
宏之狹長的臉一下子變紅了。“你這是膽小鬼的胡話。”
他還想逼近父親,山崎法警卻像一堵牆似的攔在他麵前。柏木宏之轉動眼珠,似乎在想:這小家夥,我怎麼就闖不過他這一關呢?
與此同時,他還固執地想發言:“我……”
“請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不然,我可要讓你退庭了。”井上法官俯視著他,厲聲說道,“你已擾亂了法庭的秩序。”
麵對井上法官近乎冷酷的語調,柏木宏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看到,由於自己給法庭帶來了混亂,旁聽席上不斷有人從通道離開;陪審團裏那些和死去的弟弟同齡的少男少女們正遠遠地圍觀自己,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法警毫不動搖的態度又與他們形成鮮明對照。他像突然清醒了過來,無力地垂下肩膀。
“我無意擾亂法庭。”他說道。
這時,津崎先生從法庭後方快步走上前來。他好像外出後又回來了。身材矮小的津崎先生來到柏木宏之身旁,抓住他的一條胳膊,低聲對他說了句話,隨後拖著他朝旁聽席後側走去。柏木宏之倒也十分聽話地配合著他。
旁聽席上方才離開座位的人此時紛紛回來了。佐佐木禮子起身走向津崎先生和柏木宏之的方向。那兩人正要在旁聽席最後一排的右側坐下。
“我是城東警察署少年課的佐佐木。”
佐佐木禮子自報家門,朝津崎先生點了點頭。她強行占了個位子坐下,將柏木宏之夾在自己和津崎先生中間。
“你是柏木卓也的哥哥吧?我還是第一次和你見麵,請允許我坐在你身邊。”
旁聽席上有很多人正回頭看他們。過了興奮勁頭的柏木宏之被這些人看得很不好意思。
“你的心情,我們不是不能理解,但還是要請你遵守這裏的規則。”禮子對他說道,然後又問津崎先生,“大出俊次怎麼樣了?”
“在辯護方的休息室裏,北尾老師正在教育他。”津崎先生用手遮在嘴角邊低聲說道,“我見他不需要幫忙,就馬上回來了。柏木同學,你不要緊吧?”
柏木宏之之前漲得通紅的臉,現在又變得一片慘白,沒有半點血色,完全成了另一個極端。
“對不起。”他的聲音特別小,“我剛才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的話簡直是一派胡言。”
“他是不是在說假話?如果是,他又為什麼要這樣說?為了理解你父親此刻的心情,你必須認真地聽他說完。”
津崎先生輕輕撫摸著柏木宏之的後背。柏木宏之已經變得垂頭喪氣了。
“剛才,我不自覺地叫你‘柏木同學’了。”津崎先生擾摸著柏木宏之的後背,幹咳了幾聲。他的眼眶通紅通紅的。
柏木宏之沉默了。他的眼睛也是紅的。
“繼續進行證人詢問。”高聲宣布後,井上法官用威嚴的目光掃視整個法庭,似乎在說:再有任何人擾亂法庭秩序,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原來好學生井上康夫也會露出如此凶險的眼神。
“柏木先生,您請坐。”
等證人坐下後,神原辯護人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繼續他的主詢問。
“後來,由於一封舉報信的出現,冒出柏木卓也的死是凶殺案的疑雲,柏木先生您對此事的看法也發生了重大轉變。”
“是的。”證人用力點點頭,整個上半身都跟著一起動了,“卓也是被人殺死的,有人目擊了凶殺現場。我和我妻子一下子很難接受這個信息。”
神原辯護人從文件中取出一張紙,舉在右手,向法庭作了展示。
“這就是那封舉報信,在今年一月七日以快信的方式寄給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這是津崎先生提供給我們的。”重新麵向陪審員後,神原辯護人繼續說,“舉報信不止一封,不過內容都相同。對於存在舉報信這個事實,檢方和我們辯護方並沒有爭議。因此,我們將這封舉報信作為雙方共同的一號證據提交給法庭。今後,凡是僅提及‘一號證據’,就是指這封舉報信。”
陪審員們紛紛點頭,隻有勝木惠子不知在想些什麼,又回到了魂不守舍的狀態。
“我讀一下舉報信的內容。”神原辯護人說,“舉報信――原文本就有這樣的標題。全文換行很多,有點像詩歌。但我下麵的朗讀將優先考慮語義的連貫性,而不作逐行斷句。”
剛才多少有些說話聲的旁聽席,現在徹底安靜了下來。
“城東第三中學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不是自殺的。他是被人殺死的,是被人從學校的屋頂上推下去的。聖誕夜那天,我看到了,我在現場看到了。柏木還發出了慘叫。”
證人席上的柏木則之渾身僵硬,為了照顧他,神原辯護人停頓了一下。
“把他從屋頂推下去的,是二年級四班的大出俊次。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幫他一起推。後來他們三個人笑著逃跑了。”
神原辯護人又停了下來。這次不是為證人,而是為了換口氣。
“我由衷地懇請……”
即使是平白的朗讀,聲音也會傳到天花板,形成回音。
“重新調查這一案件。像現在這樣,柏木就死得太冤了。拜托了。請通知警察。我由衷地懇請你們。”神原辯護人將舉報信放回文件中,補充道,“該舉報信是用漢字和假名混合寫成的,沒有錯字。隻出現過一次的主語‘我’是用片假名寫的。”
證人席上的柏木則之緩緩點頭。
“柏木先生”
“在。”
“您還記得我剛才朗讀的內容嗎?”
“記得。就是我看到的舉報信上的內容。”
“這就是您剛才說的,讓您難以立刻相信的信息?”
“是的。”柏木則之憤憤不平地說,“還對我和我妻子隱瞞了近兩個月。這一點給我們的刺激相當大。”
這是值得提高嗓門說出來的證言。
柏木宏之皺起眉頭,低下了頭,坐在他對麵的津崎先生也低下了頭。禮子抿緊嘴唇,看了兩人一眼,視線又回到了法庭前方。
神原辯護人間道:“柏木先生,您是什麼時候知曉有這樣一封舉報信的?”
“是在二月二十四日,為卓也舉辦七七法會那天。是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告訴我的。”
“在此之前,您完全不知道?舉報信用快信的方式寄到學校是在一月七日,可您知道此事時卻已經是二月底了,是嗎?”
“是的。知道此事時,由於太過突然,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柏木先生,您見過舉報信實物嗎?”
“見過。不過,最早給我看這封信的人是HBS電視台的記者。他叫茂木悅男,是節目組的工作人員。”
“你持有舉報信實物嗎?”
“我沒有。因為沒有寄給我。”
神原辯護人為了強調語氣,故意放慢了語速:“舉報信沒有寄到您家裏?”
“是的。”
“無論在一月中旬還是二月底,都沒收到?”
“是的。”
“也就是說,在二月底前您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是的。不過後來想想,倒有過那麼一件蹊蹺事。那坯是在學校辦開學典禮的那一天。”
一月七日晚上八點左右,柏木則之下班回家後,妻子柏木功子對他說,傍晚時分津崎校長來過電話,問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事?那是什麼?”
“有沒有人給我或我妻子寄來匿名信。”
“您對此作何反應?”
“我馬上給學校打了電話。是津崎校長接的電話,當時他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於是我反問他,說我們家沒有收到這樣的信件,可這匿名信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呢?”
“津崎校長是怎麼回答您的?”
“他說那隻是無聊的惡作劇。”
說到這裏,柏木則之的話音裏開始帶上感情色彩了。
“他說,具體情況我們還是不知道為好。那隻是惡作劇,既然我們家沒收到,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那麼,柏木先生,您當時是怎麼想的?”
“我當時還是有些擔心的。我想知道匿名信的內容,可津崎校長堅持說那隻是無聊的惡作劇。根據津崎校長在卓也去世後的應對和態度,我當時覺得他值得信賴。不知不覺中,我就被他說服了。”
等柏木則之的發言傳遍法庭,神原辯護人才繼續說下去:“我想確認一下,開學典禮那天,您和津崎校長有過這樣一段交談,而且您被他說服了,於是便不再追問。您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才獲知舉報信的存在,在此之前,校方從未對你提及。事實是這樣嗎?”
“是的。”
“當時,從茂木記者那裏,您還得到過其他信息嗎?”
“有。”證人柏木則之屏息許久,又飛快地述說起來,“茂木先生告訴我,他知道有舉報信,是因為有人寫信給《新聞探秘》節目組。那封舉報信原本是寄給卓也的班主任森內老師的,卻被她撕毀丟棄了。撿到這封舉報信的人看了信的內容,認為事關重大,便寫信給了電視台。”
“根據那封觀眾來信,茂木記者開始了他的采訪,是嗎?”
“是的。他打電話給城東三中,是津崎校長接聽的。對舉報信的事,這位校長還想蒙混過關,當茂木記者告訴他自己持有舉報信的實物時,他的態度立刻發生了轉變。他說學校是教育機構,不接受采訪。茂木記者聲稱要采訪學生,津崎校長的態度又有了明顯改變,說願意和茂木記者見麵。”
“當時,茂木記者掌握的情況僅限於此嗎?”
“不,不是。”柏木則之立刻答道,“不隻是這些。他還知道針對舉報信,城東三中的部分教師對二年級學生展開過詢問調查。”“詢問調查?這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排查犯人。尋找寫舉報信的學生。”
“自收到舉報信,到茂木記者開始行動之前,校方開展了這項調查活動,是嗎?”
“是的。茂木先生稱自己是親自聽津崎校長說的。津崎校長還說,在校方采取措施時,如果媒體再參與就亂套了,因此希望他不要采訪。”
“我再確認一下。您之前不知道詢問調查的事嗎?”
“不知道。校方根本就沒有通知我們。那段時間,我們考慮的盡是些為卓也服喪、七七法會,還有為那孩子建墳墓之類的事。”
禮子偷偷看了眼津崎先生,周圍也有旁聽者在回頭看他。被學生親切地稱為豆狸的津崎先生兩眼直視前方,默默承受著眾人的視線。
“也不隻是學校的過錯,其實,我的父母也在逃避。”像是要維護津崎先生似的,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的柏木宏之嘟嚷起來,“既然得知有舉報信,就應該深入了解。就因為他們半途而廢了,才會這樣不了了之。不過,對我父母而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保住卓也的‘偽裝’。”
津崎先生什麼也沒說。佐佐木禮子也沉默著。柏木宏之用手擦了擦臉,咬住嘴唇,也不吭聲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當時我根本弄不明白,簡直頭昏腦漲。”證人說著,一隻手按在額頭上,他現在似乎也有點頭暈目眩,“茂木先生對我說,要是能早一點采取行動就好了。由於寄到節目組的觀眾來信太多,沒能及時發現,他為此表示了歉意。他還說,采訪得晚了,就等於給學校的隱瞞工作提供了寶貴的時間,但他會盡力突破阻礙,弄清真相。”
禮子不得不承認,《新聞探秘》的突破能力確實很可觀,甚至可以稱之為“破壞力”。
“舉報信中列舉的人物就是與卓也發生衝突的三人幫。不過,我和我妻子並未立刻全盤接受。”為了平息自己急促又混亂的氣息,柏木則之做了個深呼吸,“正如我剛才所說,卓也拒絕上學後,我曾嚴厲追問過他和那三個人的關係。我認為卓也的回答並無虛假成分。可是……”
說到這裏,他的呼吸有點不太順暢,聽上去相當難受。
“我又冒出一個疑問:事實真的是卓也說的那樣嗎?即使卓也沒有對我們說謊,他會不會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話呢?我當時是否該更進一步深人了解,尤其是對他的老師。”
神原辯護人正要開口,證人便用洪水決堤般的話語攔住了他。
“卓也是個敏感的孩子,同時也有著極強的自尊。如果他受到被自己蔑稱為‘昆蟲’的人物的暴力欺淩,就會越發地感到屈辱,也無法向做父母的我們敞開心扉。會不會是這樣的呢?我的心中出現了這樣的擔心和恐懼。我是否應該就此追問他的老師呢?”
一口氣吐出那麼多話語,他便像個偶爾探出水麵的溺水者一般,急切地換了口氣。
“事實上,學校不是一直隱瞞著舉報信的事嗎?”激動之餘,他的聲音終於變成了悲痛的哀號。
神原辯護人沒有馬上開口,等到證人的呼吸恢複正常後,他才重新開始詢問:“所以,令您的內心產生動搖的,不僅僅是舉報信的內容,更重要的是此事被隱瞞近兩個月的事實,對嗎?”
柏木則之點了點頭,他的嗓音變得有些尖利:“就是這麼回事。我和我妻子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了,不隻感到受騙的恥辱,也無顏麵對卓也。我們簡直像兩個傻瓜。就算做老好人,也總得有個底線。”
“關於此事,您和校方談過嗎?”
“談過。是了解事實後立刻找他伯談的。我問他們為什麼要隱瞞舉報信的事,也不理解學校瞞著我組織詢問調查的目的。我要求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公開真相。”
“校方是怎麼回答的?”
“他們還是隻強調,這僅僅是一場惡作劇。”
“意思是,舉報信的內容並非事實?”
“是的。他們說,卓也是自殺的,這一點不容置疑。舉報信完全是在胡說八道,寄出舉報信的就是學校裏的某個學生。為了找出這名學生讓他好好接受教育,便開展了詢問調查。之所以沒有告訴我們,是為了不讓我們再次感受不必要的痛苦。”證人怒容滿麵,嗓音也高了,“在我們聽來,這番話難以令人信服,完全是在推倭責任。我向津崎先生提出和舉報人見麵的要求。我想直接聽聽對方的說法。”
“津崎校長是怎麼回答的?”
“他隻是一個勁地說‘不行’。既然連詢問調查都做過,卻不願告訴我那人是誰,真是莫名其妙。他還說,就算告訴我也於事無補。”
說著,他垂在身旁的手攥成了拳頭。
“他說,舉報信的內容是不真實的,撒下這個彌天大謊的學生需要的是適當的保護和指導,希望能讓學校來處理這個問題要我們做安靜的旁觀者。校方並不想過分追究寫信的那名學生的責任……這個不用對我說,我也懂!”柏木則之呻吟一般地感歎道,“怎麼說我也是個初中生的家長,怎會不懂必須顧及敏感期孩子內心的道理?我要跟舉報人見麵,也不是要責難他,隻是想聽聽他的說法。通過直接對話確認舉報信內容的真偽,以及那孩子的真實想法。然而,津崎校長堅持認為那必須由校方來做。他說,校方一定會得出滿意的結果向我彙報,翻來覆去地隻是在作毫無意義的保證。”
當時,佐佐木禮子也覺得舉報信的內容是一派胡言,這種想法至今仍未改變。她當時隻考慮如何控製局勢,妥善處理好舉報人三宅樹理。和津崎先生一樣,她也認為還是不讓柏木家知道的好。
沒想到在今天的法庭上,竟是辯護方引出了針對卓也死亡事件的疑向。柏木則之最初認為卓也是自殺的,後來他的想法發生了改變。也許這一切都是事實,可有意讓證人在陪審員麵前作出這樣的證言,會導致怎樣的結果呢?一般而言證人隻需要確認在卓也葬禮上的發言不就行了?
不過,這樣的話,在接下來檢方的交叉詢問中,辯護方就會受到攻擊。
這一疑問由檢方引出,還是由辯護方主動揭示,給人的感覺會截然不同。辯護方認識到柏木則之內心想法的改變已是一張無法掩藏的牌,幹脆早點亮出來為好。
“我再詢間一個稍早些時候的問題。”辯護人自然不會知道佐佐木禮子腦中海闊天空的思緒,依然用一成不變的平淡口吻說道,“森內老師涉嫌毀棄寄給自己的那封舉報信,對此您當時是怎麼想的?”
“因為寄給森內老師的舉報信已經來到電視台,我當然認為事實就是這樣的。”證人柏木則之此刻略微恢複了平靜。
“那您是否想過,森內老師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或者正相反,您認為森內老師是個難免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當時,我還顧不上考慮這些。”
“津崎先生對此作出過解釋嗎?”
“津崎先生說,森內老師明確否認自己毀棄過舉報信,而津崎先生也相信她的話。”
“森內老師毀棄舉報信之事公開後,您和森內老師見過麵嗎?”
“在最初的交談中,她否認自己毀棄過舉報信。後來我跟她沒再見過麵,因為事情鬧大後,森內老師就離職了。”
“有沒有和她通過電話或寫過信?”
“沒有。”
“那麼,您現在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對我而言,重要的是舉報信內容的真偽。至於森內老師是否毀棄過舉報信,跟我毫無關係。”他低聲補充道,“我也覺得森內老師很值得同情,可是……”
柏木則之仰望著井上法官,然後掃視一遍陪審員們。
“很遺憾,校方采取了家醜不可外揚的態度,想方設法隱瞞舉報信的存在,使我和我妻子深受其苦。既然隱瞞得如此之深,那卓也的死會不會真的有問題。我們擔心,之前我們輕易認定卓也是自殺的,是否真的犯下了大錯。”
陪審員們全都低下頭逃避證人的視線。勝木惠子不停地咬著自己的手指甲。
“詢問結束,”神原辯護人坐了下來。聽眾們屏息凝神,全都鴉雀無聲。
藤野檢察官翻看著手邊的文件,一臉苦悶的表情和她十五歲的年紀極不相稱。
然後,她站起身來,麵向會場深鞠一躬。重新抬起頭時,她臉上的表情已緩和了許多。
“請問,在得知這封舉報信之前,您有沒有聽說類似的傳聞,說卓也的死不是自殺,而是和他人有關?”
“沒有。聽說學校裏曾經有過這樣的傳聞,不過並沒有傳到我們耳朵裏。”證人的語調已經恢複到平靜和緩的狀態。
“有沒有人私下來告訴你們?”
“沒有。”
佐佐木禮子眯起眼睛。事到如今她才剛剛想到,正如獨來獨往的柏木卓也,他的父母也同樣孤立。孩子在學校生活中一旦被孤立,父母在家長中也同樣會受孤立,會因此失去與外界聯係的管道,無論是好是壞,重要還是無關緊要,任何信息都很難傳到他們耳朵裏。
“柏木先生您自己是否有過類似的懷疑?”
沉默片刻後,柏木則之答道:“沒有,不過……”
法庭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我倒是想到過,卓也或許並非是由於強烈的自我意誌而自殺的。”
藤野檢察官偏了偏腦袋:“您的意思是,那可能是一場事故?”
“不,不是。呃……該怎麼說才好呢。”一隻手捂住臉,證人弓起身子,“剛才我好像說過,卓也這孩子和死亡的親和性比較高。”
“是的,您說過。”
“他會對死亡感興趣。在懼怕死亡的同時,也被死亡深深吸引。這可不是我一廂情願,那孩子確實做過令父母膽戰心驚的事,譬如爬上屋頂,或閉著眼睛騎自行車。”
神原辯護人的臉上顯出極大的興趣,甚至遠遠超過正在作交叉詢問的檢察官。
“有一次去親戚家玩,我們稍不留神,他就翻到了陽台圍欄的外側。那時他還沒轉學,是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吧。”
“您當時一定嚇壞了吧?”藤野檢察官說著,露出了和年齡相稱的表情。
顯露少女姿態的檢察官讓柏木則之證人回歸家長的身份。他像是要安慰檢察官似的微笑著回答:“是啊,我們嚇壞了。我趕緊跳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進屋裏,還狼狠罵了他一頓。他本人似乎根本沒當一回事,說是隻想感受一下站在那裏的感覺。”
他臉上和善的微笑立刻就消失了。
“可是,去世時的卓也已經長大了。他會在雪夜跑到空無一人的教學樓樓頂,站到鐵絲網護欄外頭去體驗那種感覺嗎?”
柏木則之自言自語著,又搖了搖頭。
“可是我又懷疑,那孩子會不會真的想做類似的事?半夜跑到空無一人的學校,也可以理解為那種怪異體驗的延伸,體驗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夜晚四處白茫茫一片的感覺。那是一種孤獨的感覺,不是嗎?因為卓也喜歡孤獨。”他的語調中透露出無限的憐愛。
“可是,為了體驗孤獨而深夜潛入學校,和從屋頂墜落身亡之間,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檢察官及時將證人拉回現實。
“的確有很大的差距。這就是我頗為困惑的地方……”
一直盯著證人的神原辯護人不出聲地幹咳一下,低下了頭。
“或許是由於想到卓也是自殺的心裏太難受,我才會出於逃避開始胡思亂想吧。”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詢問結束。這麼長的時間,謝謝您的配合。”
離開證人席時,柏木則之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他立刻扶住椅背站穩身體,朝法官和陪審員深鞠一躬,這才朝辯護方席位走去。
柏木卓也的父親由野田健一陪著走出了法庭。走到門口時,他又回頭朝旁聽席望了一眼,或許是在尋找想跟自己對質的長子的身影。
柏木宏之低著頭,避開了父親的視線。佐佐木禮子在一旁低聲對他說:“你父親大概要去辯護方的休息室,你怎麼樣?”
柏木宏之抓住了自己雙腿的膝蓋。他的手指很細,指甲很白。
“我留在這裏,繼續旁聽。”
“請大家稍等片刻。”井上法官麵對法庭說道。
陪審團內和旁聽席上的緊張氣氛開始消散,又有扇子和手帕飄舞起來。
禮子問柏木宏之:“你今天會作為證人出庭嗎?”
宏之的雙肩抖動了一下。“要出庭就最好不參加旁聽,是嗎?”
他方才的怒氣早已煙消雲散,現在又變得萎靡不振起來。
“我覺得旁聽一下也無所謂。其實我也是證人,雖說今天估計輪不到我出庭。”
“你是哪方的證人?”
“算是檢方的。不過就我的立場而言,做哪方的證人都一樣。”
柏木宏之好像一下子怯了場,輕輕地眨了幾下眼睛。“我不管做哪方的證人,都會和我父親爆發全麵戰爭。”
禮子微笑道:“法庭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是啊。不會允許父子當眾吵架。”宏之終於露出微笑,將視線轉向津崎先生,“津崎先生,您不要緊吧。”
津崎先生有些恍惚,沒有立刻作出反應。他“啊”了一聲,與宏之四目相對,眨了眨眼睛。“謝謝。我沒事。”
“我父親的話太情緒化了,真是不起。”
津崎先生吃了一驚。禮子也很驚訝。誰也想不到,卓也的哥哥居然會為此而道歉。
津崎先生這下可真的要熱淚盈眶了。“哪裏哪裏,沒有的事。你父親隻是說了些作為父母該說的話。”
這時,野田健一回來了。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井上法官朝藤野檢察官使了個眼色。正在熱議著的旁聽席氣氛立刻為之一變,很快安靜了下來。禮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重新打起了精神。
“下麵,作為檢方的證人,”涼子的聲音清亮異常,仿佛歌劇中唱著主旋律的女主角,“有請HBS電視台新聞節目《新聞探秘》的記者茂木悅男出庭。”
茂木悅男挺起胸膛,從旁聽席上站起身,精神抖擻地上場了,就像一位要與女主角對唱的男高音。
?
確認職業、姓名並宣過誓後,茂木悅男直麵井上法官,說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請允許我陳述一下自己的意見。”
井上法官看了看藤野檢察官。藤野涼子臉上毫無驚訝之色。“他事先向我請求過,我回答他,這必須得到法官的許可。”
“隻要一點點時間就行。”茂木悅男說道。
不愧是媒體記者,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都是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完全不會怯場,甚至還氣勢十足。
“與其說是陳述意見,不如說是提出一些疑問更為恰當。這些問題,也許其他的旁聽者也會感興趣。”
“好吧。本法庭允許你陳述意見。不過請簡短一些。”
“謝謝!”輕輕點頭後,茂木故意慢慢移動視線,死死町著檢察官看了一會兒,又順帶看了辯護人一眼,“我不反對該校舉辦這樣的校內審判活動,也對到目前為止大家所做的工作表示由衷的欽佩。但我也不得不指出,此次審判存在著嚴重的缺陷。”
旁聽席上靜悄悄的。大家已經被他吸引住了。
“首先,在這個法庭上爭論事實關係時,並沒有可以憑借的有力物證。無論檢方還是辯護方,都不能向各位陪審員提供佐證自身觀點的物證。當然,這也在情理之中,因為你們不是正式的調查機構,隻是一些初中生而已。還有一點……”
茂木豎起一根手指。
“能夠保證證言可信的案發當時的資料和記錄幾乎不存在。所有的證言都僅僅依靠證人的記憶,而記憶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模糊、變質。從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現在,許多證人的記憶早已發生變化。在這種狀態下來爭論一些事實關係,這種做法本身妥當嗎?”
井上法官往上推了推眼鏡,說道:“你能夠舉出記憶發生變化的實例嗎?”
“當然能。”茂木悅男立刻回答道。
動搖的波紋正在旁聽席上迅速擴展。
“我來分析一下發現柏木卓也遺體的野田健一證人當時的行為。他剛才在承認自己記憶有些模糊的前提下,說他發現柏木卓也的屍體後告訴過某人,並由此人去教師辦公室報告。這與事實不符,我當時問過許多學生和學校相關人員,了解到,其實是他自己去教師辦公室報告的。”
野田健一隻是愣愣地眨著眼睛。
“柏木卓也的父親,柏木則之證人的證言中也有類似的錯誤。開始采訪後,我和前任校長津崎見麵時,他並沒有拒絕采訪,也沒有聲稱教育機關不宜采訪。他隻是說,這是一起敏感事件,容易在學生中造成混亂,希望我不要過於高調。我也準確地向柏木則之先生傳達了津崎先生的意見。這方麵,我有日記形式的采訪記錄為證,隨時都可以提交給法庭。”
法庭內鴉雀無聲,隻有手帕和扇子在舞動。
“野田也許隻是時間太長記不清了,而柏木先生的情況,估計是因為城東三中的隱瞞行為暴露後,他對該校失去信任,主觀看法和情緒篡改了記憶。類似的情況或許也會發生在下麵將要出庭的證人身上。不,幾乎可以肯定會發生的。所有的記憶都不可靠。雙方同樣不可靠的證言激烈碰撞,據此爭執哪一方更為可靠。這樣的行為能稱為‘審議’嗎?我要質詢大家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
說到最後,這個人慣有的尖銳而令人厭惡的口吻暴露無遺。
“我們手頭擁有能夠確認當時狀況的資料。”藤野檢察官用平靜的語調回應道,“如果記憶和當時的情況存在偏差,可以參照這些資料來核實。”
“你說的資料,是指從城東警察署那裏拿到的辦案資料嗎?”
藤野檢察官沒有理會這個問題。
“即使是真實的法庭審議,也會發生針對證人記憶可信性的爭執吧?”井上法官說,“在這種情況下,法庭會檢證記偏差是否在常識能容許的範圍內,或者是否因情緒因素而發生扭曲。難道不是這樣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但真實的法庭擁有為檢證提供依據的調查資料,如警方提供的報告等。
“剛才檢察官不是說過嗎?本法庭擁有與此相當的資料。”
“可是,檢方和辯護方都沒有糾正我提到的那兩起實例。”
“陪審員們已經聽到了你的證言,這還不夠嗎?”
“你是想說,野田和柏木則之的記憶隻發生了細微的偏差,是吧?”茂木悅男對井上法官露出親切的笑容,“然而要想辨明真相,這些細節正是最重要的,必須慎重對待。決不能因為與主題關係不密切而置之不理。”
井上法官沉默了。藤野檢察官盡管看起來不怎麼犯愁,卻也不見動靜。佐佐木禮子注視著井上法官,而這時神原辯護人舉起了一隻手。井上法官對他點了點頭,他便站了起來。
“茂木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茂木悅男大方地點點頭。“請吧。”
“在提問之前,我有一個請求。在我們的對話結束前,請你直視井上法官,不要移動視線,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