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半開玩笑的吧?”
“是的。可是,小俊說的時候並沒有笑。”
“還說了些什麼?”
“‘就是我幹掉柏木的,現在看來,誰都不知道嘛。’”
被告扭動了一下身子,他身旁的辯護人看著證人,擺擺手製止了被告的動作。
“你聽後有什麼反應?”
“我們都笑了。”
“笑了?是覺得有趣嗎?”
“可不是嗎?我們覺得他在開玩笑。”
“因為你開了玩笑,被告也會對你開玩笑,是嗎?”
“是啊。”
“那被告又怎樣了呢?”
“他笑了。我和橋田也笑了。他說,‘你們可真好騙。’”
藤野檢察官停頓了幾秒,問道:“什麼意思,‘真好騙’?”
“我們也不太明白。可說這話的時候,小俊的眼神很認真。”
“可以這樣解釋嗎:且不論表情如何,被告向你們坦白了自己殺死柏木的真相,你們卻以為他在開玩笑,笑了起來,於是被告才說,‘你們可真好騙。’”
要理解藤野檢察官的思路,證人需要一點時間。他偏著腦袋想了想,然後低聲說:“橋田當時也愣住了,覺得小俊的眼神很奇怪。那種眼神我還是頭一回看到。”
“你說的橋田,就是橋田佑太郎吧?”
“是的。”
“你和被告還有橋田,總是三個人一起行動。”
“壞蛋三人幫嘛。”證人說著發出“嘎嘎”的笑聲。也可能是輪椅的輪子“嘎嘎”地響了一下。
“幹壞事的時候,你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對吧?”
“我和橋田隻是小俊的小弟罷了。”
“被告是頭目嗎?”
“是的。”
“當被告人露出平時少有的眼神,說‘你們真好騙’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
“也沒多想。反正小俊他原本就拿我和橋田當傻瓜。”
“你們不是夥伴嗎?”
“我們隻是小弟,是跟班罷了。”
“你們是小弟,所以他會拿你們當傻瓜?”
“我跟橋田都幹不出什麼像樣的大事。如果小俊不在,我們沒法興風作浪。小俊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拿我們當傻瓜。”
“明白了。可以說,被告十分輕視你們。那你當時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真的要幹大事的時候,說不定小俊會不帶著我們,自己一個人去幹。”
藤野檢察官的目光變得淩厲起來。“你在出事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沒見過被告,你們也沒有通過電話?”
“嗯。”
“所以你當時就覺得,有關柏木卓也的事件,被告會瞞著你跟橋田幹出什麼大事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對吧?”
井口充動動身體,搖晃著輪椅發出動靜。“我腦子笨,說不好。應該就是這樣的。”
法庭靜悄悄的。冷風機的聲響清晰可聞。藤野涼子的運動鞋在地板上擦出“啾”的一聲。她繞到了桌子前方。
“可是,大出有殺死――不,是幹掉柏木的動機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小俊討厭那家夥。”
“他對你這樣說過?”
“他嘴上沒有說,但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
“這就是說,你們之間聊起過柏木?”
“是的。因為十一月份在理科準備室裏跟他打過一架。”
“那是發生在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時間的事。當時你也在場吧?”
“我在。”
“你也參與打架了?”
證人顯得有些迷茫。“藤野。”
“嗯?”
“你搞不懂我們打架是怎麼回事吧?”
旁聽席上傳出吃吃的偷笑聲。
藤野檢察官的臉上笑意全無。“關於欺負人,我還是懂的。”
“我們可從來沒欺負過你,因為你很凶。”
旁聽席上的笑聲更大了,連井口充都笑了起來。
“我說,我們跟柏木可不是在那兒打架,是他先惹我們的。”
“柏木主動招惹被告、你和橋田嗎?”
“是啊。”
“請告訴我們當時的狀況。”
“我們跑到理科準備室,擺弄起裏麵的東西。柏木待在理科準備室的角落,在看圖冊之類的書。我們進來後,他就一直用厭惡的眼神盯著我們看。”
“那是因為你們在胡鬧吧?”
出人意料的是,神原辯護人此時首次提出了反對:“法官,請讓證人自由表述。”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提問之外,請檢察官不要加入自己的見解。”
井口充也是第一次看向辯護方席位。大出俊次立刻低下了頭。神原辯護人承受著證人的視線,並回望著他。
“什麼胡鬧不胡鬧的,柏木他還冷笑呢。”
“他笑了?”
“他把我們當傻瓜。”
“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的?”
“他也說了,‘你們這樣胡鬧,有什麼意思呢?’”
法庭內又變得鴉雀無聲了。
“那種口氣,分明就是拿我們當傻瓜。小俊火了,喊了聲,‘你閉嘴!’”
“那柏木又怎麼樣了呢?”
“他還在笑。他說,‘我沒有多嘴。隻是覺得你們挺有趣的,在觀察你們而已。’”
“這樣的回答非常令人不快吧?”
重新麵向檢察官坐好後,證人點了幾下頭。“小俊當時發了火,說,‘什麼有趣不有趣的?’他要去揍柏木,橋田拉住了他。”
“你當時做了什麼?”
“我嘛……我很驚訝啊。”
“你沒有采取什麼行動嗎?”
“我倒想幫幫小俊,卻看到橋田在阻止他。而且我覺得不太對對勁。”
“柏木讓你覺得不對勁?”
“那小子太古怪。”
“如何古怪呢?”
“個子小,弱不禁風,卻敢用那種口氣和我們說話。”
“是覺得他有點盛氣淩人嗎?”
“嗯,有這樣的感覺。總之,不是滋味。”
“在此之前,你們從未被柏木這樣弱小的同學如此嘲笑過嗎?”
“嗯,是啊。”
“不過,也不覺得他是可怕的對手。”
“沒覺得可怕。”
“隻是覺得有點怪得慌?”
“他說的話也很古怪。”
“他說了些什麼古怪的話?”
“他對火冒三丈的小俊說,‘動不動就暴力相向,有意思嗎?’並且……”
證人猶豫了。檢察官等待著。法官聽得也很入神,連眼鏡滑下來都沒察覺。
“那小子根本沒把橋田和我放在眼裏,他隻看著小俊。”
“他隻盯著怒氣衝天的被告人看?”
“是啊。然後他還問,‘你做過的最壞的壞事是什麼?’”
山崎晉吾轉動眼珠,觀察著法庭內的情況。旁聽席上有人探出了身子。陪審團中的女生們相互握著手。
“被告回答了嗎?”
“他說,‘這小子怎麼回事?’”
“還在發怒?”
“小俊有點泄氣了。他一定也覺得柏木這小子很奇怪。”
“柏木又怎麼樣呢?”
“他笑著,又問了一句,‘你殺過人嗎?’”
這時,法庭上響起“吧嗒”一聲。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記筆記用的自動鉛筆筆芯斷了。他慌忙換了一支筆。
“被告回答了嗎?”
“隻說了句,‘這小子是怎麼回事?’小俊那時心裏也有點發怵吧。”
“可是,柏木還是笑嘻嘻的,是在冷笑吧?”
“像是在嘲弄我們,眼神卻十分古怪。”
“你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我覺得很難受,可又害怕跟他作對。”
“沒想和小俊兩個人一起上去揍他一頓?”
證人沒有回答,將一直拿在手裏的紙杯捏癟了。
“我原以為柏木那小子應該更軟弱一點,可那時的他卻讓人害怕。再說,橋田還攔著呢。”
“橋田製止了被告?”
“他拉著小俊的衣袖說,‘我們走吧。’”
“催你們離開那裏?”
“是的。”
“柏木他一直待在原先的位置沒動?”
“他的身子完全沒動,隻有嘴巴在動。”
“被告――小俊對柏木那句‘你殺過人嗎?’有沒有回答?”
“他沒有回答。小俊隻是對柏木說,‘你小子腦子有病吧?’”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他還是在笑。”
“他隻是笑,沒說什麼嗎?”
“他說,‘如果你們殺過人,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殺人是什麼感覺。”
旁聽席上忍無可忍似的爆發出陣騷動。井上法官沒有敲木槌,而是等待嘈雜聲自然平息。藤野檢察官抱著胳膊靠在桌子邊上,神原辯護人則小聲地對被告說著些什麼。
“小俊他……”
證人一發出又粗又低的聲音,法庭便自然而然地安靜了下來。
“他問柏木,‘你想殺什麼人嗎?’”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他‘嗯’地應了一聲。”
旁聽席上又喧鬧起來。
“肅靜!肅靜!”這次井上法官敲響了木槌。
“他說,他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想殺一個人試試。他依然是笑著說的。”
“你覺得他在開玩笑?
“不知道,我隻覺得震驚。小俊也愣住了。橋田板著臉說,‘走吧。我們走吧。’他好像覺得柏木這家夥很可怕。”
“被告的反應呢?”
“因為橋田總是勸我們走,那時小俊也準備離開了。可他又不甘心就這麼走掉,就對柏木說了句,‘你腦子真的有問題。’”
“小俊逞強了一句,你們三個人就要離開理科準備室了?”
“是的。可就在這時,柏木他突然站了起來,掄起一把椅子,朝我們砸了過來。”
“不隻是掄起椅子,還扔了出去?”
“嗯,是砸向小俊的,不過沒有砸中。所謂打架,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小俊喊著‘你這個混蛋’就朝柏木撲了過去。
“你也幫著一起打了嗎?”
“柏木那小子很機靈。他兜著圈子逃跑,把燒杯之類的全扒拉到了地上。這時老師來了,結果就變成我們的不是了。”
法庭再次喧囂起來。井上法官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藤野檢察官走到證人身邊,接過他手中捏癟的紙杯,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她又叫來萩尾一美,拿過手絹後遞給證人井口充。
大出俊次的胳膊肘支撐在桌麵上,雙手蓋住了臉。神原辯護人在和助手野田健一說話。
“繼續。請大家保持安靜。”
井上法官喊過一聲後,藤野檢察官迅速站了起來。
“你們向趕來的老師解釋過嗎?”
“我們可沒解釋。”
“為什麼?”
“楠山不會聽我們解釋。”
“來的是楠山老師?你們三人是商量後才決定不向老師說明經過的嗎?”
“沒有商量過。小俊沒說,我和橋田也就不說了。”
“那麼,被告為什麼不將柏木主動招惹你們的情況說出來呢?當時,你是怎麼想的?”
“就算說了,也沒人會聽啊。”
“好吧。請允許我推測一下。由於被告、你和橋田受到柏木的挑釁,在一瞬間感到有些害怕。而這一點,你們不想讓老師知道,是不是這樣呢?”
考慮片刻後,證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們完全不作解釋,結果被認為是你們單方麵襲擊柏木,你們不覺得窩心嗎?”
“柏木朝小俊扔椅子的事,跟楠山說過,跟高木老師也說過。”
“那老師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斷定是我們先去騷擾柏木的。”
“柏木又是怎樣向楠山老師和高木老師說明情況的?”
“不知道。不過,他一定不會實話實說,而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嗯,事實應該也是這樣的。因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傳出過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打架事件的具體情況。”
“柏木那小子是個兩麵派,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這對井口充而言,算是表現力相當豐富的語言了,“小俊也說了,那小子是個不可貌相的危險家夥。”
“所以不要再去招惹他。是這個意思嗎?”
“橋田倒是這麼說過。說那小子怪怪的,還是不要跟他沾邊的好。可小俊真的發火了,說他被柏木耍了。”
“那你又是怎麼想的?”
自認大出俊次小弟的井口充,隻要一問到他自己的想法,總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也覺得柏木的腦子有毛病。”
“覺得被他耍了?”
“他居然敢耍小俊,真可氣。”
“我是在問你的想法。”
“所以啊,小俊被他耍了,我也感到氣憤。”
“你有沒有想過要為小俊教訓一下柏木呢?”
“這種事,我一個人不會去做。我聽小俊的,他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完全是自我辯護和逃避責任的態度。
“如果小俊叫我幫忙,我就會動手。可小俊什麼也沒說,所以我就什麼都不做了。”
“這麼說,光是你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
證人沒有回答。
“你有沒有想過,為了泄憤,被告會在不告訴小弟你和橋田的情況下,對柏木實施報複?”
“在小俊說‘是我幹的’之前,我沒有想過。”
“可是,在聽他這麼說之後,你覺得這也有可能,對嗎?”
“是的,隻能這麼想,不是嗎?我也是到了學校才得知柏木的死訊的。”
“由於你自己和柏木的死無關,你便認為,那樁事件是被告一個人所為,是嗎?”
“嗯。不過橋田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橋田比我更討厭柏木。”
“既然如此,當你知道舉報信上寫著你們三個人的名字時,一定非常吃驚吧?”
“那是在胡說八道!”井口充發出他沒受傷時的尖銳嗓音,“簡直一派胡言。我可什麼都沒幹。”
“橋田也一樣?”
“這個嘛,你問他本人吧。”
“你認為那封舉報信是誰寫的?”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話語中卻帶著苦澀,“我跟橋田,就是為了這個才幹起來的。”
“你是說,你摔出學校三樓的窗戶受了傷,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就是為了舉報信跟橋田打起來的緣故?”
“是啊。”
“你們是怎麼打起來的?”
“我當時猜測,那封舉報信會不會是橋田寫的。”
“橋田寫一封自首的舉報信,再寄到學校裏去?”
“那時,那小子跟小俊已經不來往了。”
大出俊次依然將手蓋在臉上,一動不動。
“我想,他會不會幫著小俊一起殺死柏木,後來又害怕得不得了,就自己坦白了。”
“還把並不在現場的你也寫了進去,想把你拖下水?”
“是啊。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發怒嘛。”
“橋田他怎麼說?”
“他說,‘我才不會幹這種傻事呢。’”
“他說的‘傻事’指的是什麼?是指和被告一起殺死柏木,還是指寫舉報信?”
“兩種意思都有吧。但是,我覺得橋田幹過。”
“那他為什麼要拖你下水?”
“因為橋田一直瞧不起我。”
“是不是在你眼裏,周圍的同學都瞧不起你?”
“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嗎?”
這番話與其說是怨恨,倒不如說是在慪氣。他的孩子氣令旁聽席上的大人們想起,證人和檢察官都不過是些初三學生。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來把前麵的對話整理一下吧。”藤野檢察官輕輕攤開雙手,“柏木死後不久,你就聽到被告坦白,他瞞著你和橋田,獨自一人幹了與柏木的死相關的事。你覺得他的坦白比較可信,是嗎?”
“是的。”
“可是,你又說舉報信事件鬧得滿城風雨之後,才開始懷疑橋田是同謀,認為橋田自我反省後寫了舉報信。你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矛盾嗎?”
證人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困惑神情。“我的腦子沒你那麼好,隻會想到什麼就馬上動手。”
“所以你懷疑橋田後馬上就去責問他。你遭到他的否定,兩人就大打出手,最後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這樣的嗎?”
證人沉默了。
“橋田和你一樣,是被告‘你們真好騙’這話所指的對象。既然殺人事件是被告一個人幹的,橋田並沒有參與,他怎麼會寫承認自己參與殺人事件的舉報信並寄去學校呢?這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現在也這麼覺得……”
“你是否想過,舉報信的內容本就是編造出來的呢?是胡說八道的。”
“沒有,因為小俊說不定真的幹過。”
見他如此毫不猶豫,連山崎晉吾也覺得心裏隱隱作痛。他們三人根本不是什麼‘夥伴’,隻是老大和小弟的關係。並且,當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險,隻會想著讓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認為那天夜裏教學樓樓頂上確實有一個目擊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場景,並寫了舉報信。隻不過舉報信的內容不準確,將並不在場的你也寫了進去。可以這麼理解吧?”
“有什麼不可以的?你就是這麼想的吧?”
鴉雀無聲之中,隻有一個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悅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對他喊了一聲:“肅靜!”
“你覺得,那人為什麼要將不在場的你也寫進舉報信?”
“因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現在不是了?”
“不是了。”這次的回答也很快。大出俊次抬起頭,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氣,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臉。他的眼睛緊閉著。
“你已經決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這副模樣,他看也不來看一眼,連電話都不打。我明白了,對小俊來說,我就跟垃圾一樣。”
“橋田怎麼樣呢?”
“他到醫院來看過,還對我道了歉。”
“你跟橋田,現在還是朋友嗎?”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傷,心裏也很難過吧?”
輪椅發出“吱呀”的聲音。
“現在正在恢複嗎?”
“醫生說,因為我還年輕,好好做恢複鍛煉,以後還是能夠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從藤野檢察官的話音裏,山崎晉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實意。
“我要問的就是這些。下麵是辯護方的交叉詢問。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晉吾正朝輪椅走去時,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不需要交叉詢問。”
除了萎靡不振的辯護人,和手握鉛筆一個勁記錄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驚訝。不由自主地恢複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問道:“這沒關係嗎?”
“嗯,沒關係。畢竟井口還在療養中,謝謝你出庭作證。”
他的這句話中,同樣也能感受到真情實意,盡管覺得困惑,山崎晉吾還是很欽佩他。怎麼說呢,神原和藤野雖不是同一類型,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寬廣。
“不過針對井口剛才的證言,我想問楠山老師幾個相關的問題,可以嗎?”
此刻,時間將近正午。
“楠山老師,在嗎?”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話,站在後門口旁邊的楠山老師便舉起了手。
“請到證人席就位。”
藤野檢察官沒有反對。自己搞了偷襲,也得允許對方來一下。證人席上換上了新證人。山崎晉吾推著輪椅離場了。
“楠山老師,剛才井口的證言您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我很震驚。簡直是驚天動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或許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這位老師身上也穿著形似製服的運動衫。
“製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的騷亂,並且最早從當事人那裏聽取情況的老師,就是您?”
“是我和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當時,從某一方當事人那裏聽過井口充的那番解釋嗎?”
“根本沒聽說過。”
“柏木是如何說明衝突起因的?”
“他說,大出他們在搗亂,非常煩人,他說了聲‘別吵了’,就突然被他們揪住了衣領。”楠山老師哼笑了一聲,“順便提一下,當時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裏讀的不是圖冊,是《理科年表》。說大出把這本書搶過去,敲了他的腦袋。”
“大出他們說明過衝突的起因嗎?”
“說看著柏木就來氣。這是他們慣常的說法。”
“這就是說,大出他們也並非一上來就去欺負柏術,而是覺得柏木看著來氣,是吧?那麼,您沒問過讓他們來氣的理由嗎?”
“我說,辯護人。”
被一字一頓地叫出頭銜,神原辯護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聽了剛才證人的證言,覺得自己該對井口刮百相看了。原來那小子知道自己隻是個可憐的跟屁蟲,是個傻瓜。”
山崎晉吾正推著輪椅,經過旁聽席朝法庭後方走去。楠山老師說出這番話後,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發紅了。可井口充並沒有回頭咒罵楠山老師,或者高叫“你放屁”。這可不像山崎晉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還是變得懦弱了?不知為什麼,山崎晉吾心中又感到了一絲悲涼。
楠山老師雙手叉腰,這是他教訓人時常用的姿勢。“神原和藤野你們都很聰明,可過分聰明了,會跟不上大出、井口他們的思維。他們詞彙量太小,說一句‘來氣’,背後隱藏的含義或許有一百種,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計較這些字眼根本毫無意義。在製止他們條件反射般的暴力行為上,學校已經盡力了。”
神原辯護人仍然保持著警惕。“就是說,您並沒有作出理解衝突起因的努力,是嗎?”
楠山老師臉上顯出露骨的厭惡。“沒有,對不起了。你的學校裏的老師都太優秀,他們遇到這種情況,或許會作出努力吧。”
神原辯護人沒計較他的冷嘲熱諷。
“您覺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學校有過什麼問題嗎?”
“他不來上學就有問題。”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還是個老實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時。”
“他身子弱,家長會寫信來請求關照,還經常不上體育課。我那時就覺得有問題。”
“在您任教的社會課方麵又怎麼樣?”
“我經常會要求學生寫作文。”
“在我的學校裏,社會課的作文也比語文課還多。”
楠山老師又露出討厭的神色。
“柏木可是寫得一手好文章。寫得太好了,我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家長幫他寫的,或是抄襲了別人文章。他有一次寫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論》相關的文章。”
“事實上真的是抄來的嗎?”
楠山老師不快地回答道:“是他自己查資料後改寫的。”
“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過嗎?”
“沒有。我沒覺得有這個必要。”
“明白了。謝謝!”
藤野檢察官沒有作交叉詢問。她無視楠山老師,直接對陪審員們說:“剛才楠山證人的證言中,包含針對井口證人的無禮描述。這些話與此次審判並無直接關聯,請你們忘掉這部分發言。”她抬起頭望向井上法官,“這部分記錄也請一並刪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極不愉快地應道,“我宣布休庭。下午一點再次開庭。”
?
下午的審理是從辯護方的證人詢問開始的。證人是教美術的丹野老師。
原來是“幽靈”。山崎晉吾暗想著。“幽靈”是學生們為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師起的綽號。
不過,現在他的出場倒算是恰到好處。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彈”威力強大,“硝煙”直到現在都未散盡。正當大家卯足勁期待下午開庭時的猛烈“爆炸”,卻發現被傳喚出庭的竟是“幽靈”。丹野老師戰戰兢兢地來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聲音完成了證人的身份確認和宣誓,隨後便坐了下來。那副模樣,大家已經不覺得滑稽,隻覺得可憐。丹野老師令許多人失望的出場,倒是讓法庭的氣氛一下子放鬆不少。
“丹野老師,感謝您作為證人出庭。”神原辯護人照例以表達謝意開始他的主詢問,“我們想通過您了解的,是關於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麵的信息。有勞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師用力地點了點頭,連帶整個上半身大幅度搖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襯衫後背上,有熨燙時不小心弄出的皺紋。
“聽說丹野老師時常會與柏木交談,是這樣嗎?”
神原辯護人巧妙地拋出接二連三的問題,引導證人陳述以下事實: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級第二學期的十月份起,他便常常與丹野老師私下交談。
“柏木來美術教室找您交談,總共約有幾次?”
“在我的記憶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後來得知要出庭作證,我又查下日記,發現實際的交談次數更多。在他一年級時有三次,從二年級第一學期開始到柏木拒絕上學的十一月中旬,這段時期內共有四次。”
“就是說,總共有七次?”
“嗯,這隻是他放學後來美術教室的次數,如果算上午休時段的短暫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晉吾心想。陪審團中也有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麵比較投緣?”
“柏木十分喜歡繪畫。他來美術教室是為了看畫冊。”
“可柏木並不是美術社團的成員,是吧?”
“他的審美能力頗為出眾,我也曾經勸他加人社團,他拒絕了。他說自己太不合群。”丹野老師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塊大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
“柏木的畫畫得好嗎?”
“是的。他的基本素養不錯,隻要看他畫的速寫就明白了。”
“美術課的成績呢?”
“他繪畫的成績不錯,雕刻或泥塑的成績會差一點。他本人沒心思做這些,我也能夠理解。”
“請問您的大學專業是什麼?”
“是油畫。我也不擅長造型,特別是立體造型方麵的創作。如今指導學生做這方麵的作業時,也覺得很費勁。”
“您和柏木談起過這方麵的話題嗎?”
“談起過。我說,小學暫且不論,至少在初中階段,美術課和音樂課的內容應該讓學生自行選擇。就算喜歡美術,每個人感興趣的方麵也不盡相同。眼下的製度迫使學生必須在美術的各個項目上都取得好成績,因此學生得不到機會,來發現自己在哪方麵具備天賦。”
“這麼說來,您認為在義務教育階段教授藝術類課程,並據此判斷學生是否有能力的製度本身是有問題的,是嗎?”
“是的。”丹野老師說完便沉默了。
神原辯護人不緊不慢地催促道:“如果可以,請讓我們聽聽您自己的見解。”
“我……”丹野老師用大手帕遮住了臉,“我反對現行的評估體係。教授常識範疇的美術史和音樂史,通過考試評估還是可行的。實際的創作就不同了。學生的藝術天賦原本就很難評估,作為教育工作者,輕易地下評判會很危險。”
也許是遮住臉的緣故,丹野老師的表達比之前果斷流暢得多。
“對於處在成長期的孩子,一旦美術或音樂天賦受到貶損,在課堂這樣的公開場合得到負麵評價,便會對藝術失去興趣,在人生的早期階段拋棄那些原本會讓他們的人生變得豐富多彩的事物。”
“原來如此。”神原辯護人不失時機地應和道。
“所以我認為,在義務教育階段,隻要給學生創造接觸藝術創作的機會,讓他們發現沉睡於體內的藝術天賦就可以了。藝術對大部分人而言,隻是一種豐富人生的要素。需要嚴格教育及評估的,僅限於有更高需求的一小部分人,即視藝術創作為終身事業的人。”
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很抱歉,雖然我也很感興趣,但老師您的話與本案無關,我隻能反對。”
神原辯護人衝著她微微一笑。藤野檢察官便放下了手。
“您和柏木還談過些什麼呢?”
“喜歡的畫家以及他們的作品。柏木非常喜歡西洋畫。”
“這方麵跟您也相當投緣,對吧?”
丹野老師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喜歡弗美爾(注:揚?弗美爾(1632-1675),荷蘭黃金時代最偉大的畫家。),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周遊世界,看遍他的作品。但就我現在的收入,簡直是癡心妄想。”
旁聽席上有人笑了。
“真是個美好的夢想。對於您的夢想,柏木有過評價嗎?”
“他也笑了。不過他說,至少有一位畫家的作品,他想看看原作,而不隻是看畫冊。”
“是哪位畫家的哪幅作品?”
不知為何,丹野老師在此猶豫了片刻。當他說下去後,大家便理解了他猶豫的原因。
“是勃魯蓋爾的《絞刑架上的喜鵲》(注:這幅畫一般譯為《絞刑架下的舞蹈》,但下文中屢屢提及畫中的喜鵲,因此這裏還是按日文直譯。)……”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為了給自己鼓勁,他點了點頭。
“勃魯蓋爾是十六世紀中葉荷蘭尼德蘭地區的畫家。他給世人留下許多充滿象征和隱喻的作品。這幅《絞刑架上的喜鶴》便是其中之一。藍天下一座俯瞰城鎮的小山上,許多人正在快樂地郊遊。但小山上高聳著一具絞刑架。這是一幅不祥的、謎一般的作品。”
“絞刑架上吊著受刑的人嗎?”
“這倒沒有。絞刑架頂端的橫木上蹲著一隻喜鵲。”
山崎晉吾以為藤野檢察官會再次舉手提出反對,可藤野涼子完全沒有動作。
“勃魯蓋爾創作這幅作品時,他的祖國正處於基督教會熱衷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高潮時期,也是宗教改革的關鍵時期。而喜鶴在歐洲常被喻為‘騙子’或‘告密者’。可以認為,這幅畫反映出當時的世態――許多人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僅僅因為他人的惡意告密便遭受了殘酷的刑罰。”
沉吟片刻後,神原辯護人問:“對不起,我不懂西洋畫,隻是隨便說說。當時那些有名的畫家,是否也會被冠上類似‘印象派’之類的頭銜?”
“是的。確實有著相應的頭銜。”丹野老師似乎由衷地感到高興,“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有一批被稱作佛蘭德斯派的畫家相當流行。魯本斯也屬於這一派。他們的特點是觀察自然忠實、細致,常常運用豐富的色彩來表現思想感情。”
“眾多聞名世界的作品都誕生於那個時代,不是嗎?柏木卻偏偏在這裏頭選中了《絞刑架上的喜鵲》這幅畫,想要觀看原作,是嗎?”
“是的。”
“那您對此作何感想?”
“我覺得這挺符合柏木的個性。”
“為什麼呢?”
不知道從何時起,丹野老師背上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變得透明了。“昨天,柏木的父親出庭作證了。”
“是的。”
“從他的證言可以得知,柏木是個十分敏感,喜歡深入思考問題的少年。尤其在人的生死大事上,要比和我交談時思考得更深入。我覺得,正是這種敏銳的感性,使他對《絞刑架上的喜鵲》表麵上的平淡中隱藏的悲劇性,以及沉靜而激烈的憤怒產生了共鳴。”
“人的生死大事。”神原辯護人緩緩重複著,“或許柏木從畫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時常會被他人無情中斷,而被迫走上死亡之路。他感到了做出如此野蠻行徑的人類的愚蠢。”
“你說的沒錯。一旦思考起人類的愚蠢,就會導向對‘正確’與‘錯誤’,以及‘善,與‘惡’的思考。”
“都是些抽象的難題。”
“是的。不過這樣才符合柏木的個性。問題還不止於子此。”為了抑製住愈發尖利的嗓音,丹野老師幹咳了幾聲,“我當時還擔心過,呃……如果我的日記沒記錯,我與柏木的這段對話應該發生在去年七月,也就是放暑假之前。”
“明白了。您擔心些什麼呢?”
“喜鵲。”丹野老師提高了嗓門,“剛才我提到過,喜鵲在當時的歐洲是‘騙子’和‘告密者’的象征,在那幅畫中還隱喻著權力。喜鵲在監視人們,隻要發現有不當的行為和言論,就會去告密,造成迫害。”
神原辯護人默默點了點頭。
“我覺得,呃……怎麼說呢,柏木會不會覺得他自己就是個‘喜鵲’一般的存在?”
“具體而言,是怎麼一回事?”
“他理解那幅畫中隱藏的寓意。畫冊上也附有說明,但他對中世紀‘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了解早已超出一般的程度,估計是專門學習過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對那幅畫產生強烈的共鳴。”
證人的嗓音又變尖了。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他是這麼說的。他說人類從來不知悔改。人類總是建立某種體製,並在體製內迫害他人,或被他人迫害。由於恐懼迫害,又會去犧牲他人。事實上,生活在‘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狂風暴雨中的人們,會由於害怕自己被人告密而先去告發別人;即使知道被迫害的人是無辜的,也會由於害怕擁有絕對權力的教會而噤若寒蟬。因為他們擔心一旦唱了反調,自己就會被當作女巫或異端遭到處罰。嗯,所以……”
證人滿頭大汗。
“也許他是說:這其實與現在的學校教育體製非常相似。”
“在學校這樣的體製內,學生要和學校唱反調是相當困難的。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隻能順從,因為一旦反抗,就會遭受處罰。”
“教師和學生的關係,相當於擁有權力的教會和軟弱無助的信徒之間的關係。是這樣嗎?”
“信徒間的關係也是如此。受欺淩的學生與明知有人受欺淩卻視而不見、害怕連累自己的學生,與告密者和被告密者的關係如出一轍。”
一口氣說到了這裏,丹野老師忍不住停下來喘了幾口氣。
“當然,這種解釋太誇張了。無論如何,將學校的教育體製和中世紀的教會相提並論,實在言過其實。校方根本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因為教師也處於弱勢地位。”
旁聽席再次傳出笑聲。丹野老師則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您的意思我很明白。”神原辯護人像在安慰他,“總之,柏木想說,現在的他因為同學間的關係,以及自己和老師的關係而感到窒息。至少在您聽來是這樣的,對嗎?”
“是的。在監視別人的同時又被別人監視。由於害怕被老師盯上,在同學間滄為欺淩對象,而不敢說真話,不願顯露真正的自我,隻得流於形式地相互敷衍,裝出謙卑恭順的模祥。在學校這種體製下,學生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人生。”他訂正道,“他想說,這就是他如今的人生。”
“那柏木有沒有說過,他想脫離這種狀態呢?”
“他沒對我說過,至少沒有明確地說出來。不過,他十一月開始不來上學後,我便恍然大悟:哦,原來柏木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他要通過拒絕上學來脫離學校極權建立的監視體製,是嗎?”
“同時逃離欺淩的恐懼。”
神原辯護人瞪大眼睛。“丹野老師,您認為柏木受到了欺淩?”
“至於他是否直接受害,我不得而知。我想他應該沒有遭受過暴力虐待。但是,他正被眾人漠視。他的個性太獨特,並因此受到班級的排擠。這也算是一種欺淩。”
“遭排除,被孤立,是嗎?”
“是的。換一種角度看,他也是‘喜鵲’。站在高高的絞刑架上,觀察著下麵興高采烈的無知的人們,隻有自己知道絞刑架的用途。”
“也明知道那些興高采烈的人們中有一些將吊死在絞刑架上?”
“是的。”
全場的人們都聽得入了神。陪審團中,山野紀央凝視著證人丹野老師。
“因此我認為,柏木拒絕上學與前一天理科準備室的打架事件確實有聯係。但在因果關係上,我的見解與檢方試圖證實的假說不同。我認為順序剛好相反。”
“相反?”
“是的。我認為,柏木並非因為與大出他們爆發衝突,害怕他們報複才拒絕來校。柏木早就決定不來上學了,他對學校不抱任何希望,並且下定了決心。沒有了後顧之憂的他,才會在臨走之前對大出他們明確說出早就想說的話。用椅子砸他們的過激行為,應該也是這種心態的產物。”
山崎晉吾感覺到旁聽席上掠過了一陣風波,應該不是扇子和手絹攪動空氣產生的。
我偶爾也會有學校如同監獄的感受。
出現在空手道練功場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身在學校的山崎晉吾是戴著麵具的我。
“幽靈”的話,我多少能夠理解。
“丹野老師,您聽到上午井口充的證言了嗎?”
“聽到了,那時我在旁聽席。”
“根據井口的證言,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裏的言行,似乎並非指責或規勸被告,而是懷有惡意的嘲弄和挑釁。”
“那是因為,闡述過程中摻雜了井口的理解,所以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即便他確有挑釁的言行,我也不認為他在胡鬧。因為他一直是個認真過頭的人。”
“‘你做過的最壞的壞事是什麼?’”神原辯護人用異常尖銳的語調對證人說道,“‘如果你們殺過人,我想知道殺人是什麼感覺。’柏木曾向被告、井口和橋田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您也認為這不是胡鬧,而是在認真提問嗎?”
“既然這些問題是柏木提出的,那應該就是在認真提問。”
“可他一邊問還一邊在冷笑。”
“那是因為他在害怕。當時的狀態是三對一,對方還是出了名的不良少年。”
“既然害怕,還要故意這樣問嗎?”
“因為他早就想問了。”
神原辯護人疑惑地眯起了眼睛。“為什麼?”
雖然大家都沒有注意到……
山崎晉吾的精神緊繃起來。
丹野老師在發抖。
“我認為,對於被告一行不自覺的惡行,柏木早就想麵對麵責問一次了。”他回答的話音倒十分清晰、鎮靜。
“反正以後再也不來學校了,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是的。”
藤野涼子舉起了手,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法官,從剛才起,辯護人就一直在聽取證人的個人見解。”
“我知道。”井上法官立刻回應道,“反對無效。”
他的表情反映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聽取丹野老師的見解。
“謝謝!”丹野老師抬頭仰望著井上法官,仿佛回到了與井上法官同齡的少年時代,十分誠懇地道了謝,“我的證言確實帶有過多的感情成分。不過承蒙法官的厚意,請允許我再說幾句。”
“幽靈”第一次掃視陪審員們的臉。
“柏木向大出他們提出的責問,就是被視作‘女巫’或‘異端’並遭受迫害的人在責問迫害者,‘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是否明白,這是一種罪惡?’這番責問的含義便是:在惡意橫行的世界裏,善良的人、品行端正的人能否找到生存下去的意義?”
井上法官凝視著侃侃而談的證人。
“柏木一直在學校、社會和教育體製的框架內思考這樣的問題。在學校,學生被教育的尺子衡量、甄別。同學之間會通過容貌、體能和人際交往能力相互分類、排斥和攻擊。惡意無處不在,卻從不會有人反問為何要這麼做。柏木對這種狀況非常厭惡。他確實有點認真過頭。”證人繼續說,“才十三四歲就如此深思熟慮,稱得上‘少年哲學家’的少男少女,即使很少,也是存在的。柏木就是其中之一。他父親說的一點都沒錯。柏木下了判斷,認為學校這個世界找不到他存在的意義,因而決定拒絕上學。與大出他們爆發的衝突,就像是最後的確認。”
法庭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神原辯護人平靜地問:“丹野老師,您曾經擔心過柏木會自殺嗎?”
“是的,我擔心過。”
“既然在這個世界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就幹脆死掉算了?”
“是的。因此,當我聽說他不來上學後,反倒鬆了一口氣。本以為他總算可以安定下來,希望他能在學校以外的地方找到生活的意義。可是……”他用手帕擦了擦臉,接著說了下去,“聽了井口的證言,我打從心底受到了衝擊。即使告別了這所學校,柏木的心態依然傾向於自殺。”
“可是老師,柏木問被告的問題是‘殺人是什麼感覺’,而不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去死’,雖然對於後者,被告並不適合作為提問對象。”
這時,原本很老實,似乎早就睡著了的大出俊次,突然抬起了頭。山崎晉吾不禁暗忖:看來他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看來,連你這麼聰明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啊。”麵對神原辯護人的丹野老師,用老師回答學生問題的口吻不緊不慢地說,“所謂自殺,不就是殺死自己的行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