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62(2 / 3)

“就在新學年開始後的四月二十日下午三點多……”藤野檢察官說道。

聽到這番話,仍舊心神不寧的樹理點了點頭。

“淺井鬆子遭遇了交通事故。”

“是的。”

“那天,你和淺井見過麵嗎?”

“在遇到事故之前,鬆子就在我家…我們兩人在說話。”

好幾個陪審員屏住了呼吸。真理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山野紀央,血色正如潮水般從她臉上褪去。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在談柏木的事。鬆子很害怕,坐立不安。”

“為何會害怕得坐立不安?”

“就因為那個嘛!”

三宅樹理急不可耐,竟用拳頭敲擊起裙子底下的大腿。

“因為看了上一周播放的《新聞探秘》特輯,知道大出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兩天後,學校舉辦家長會,會上大家隻是囉囉嗦嗦地說個不停,沒有一點實質性進展。鬆子的母親去了那次家長會,回來向鬆子轉達會上的內容,這讓鬆子很絕望。還有人說舉報信是編造的,連警察也如此斷言,以此來推卸自己破案不力的責任。”三宅樹理眼角上吊,拔高了嗓門,“鬆子哭了。她說,照這樣下去,大出他們就沒人管了。我和樹理目擊凶殺現場並寫下舉報信的事肯定會暴露。隻要媒體認真調查,這種事很快就能查出來。可是,我,我……”

語言趕不上嘴巴的動作,隻見她的嘴唇憑空開合了好幾下。

“我勸她不能鑽牛角尖,現在放棄希望為時尚早。茂木先生看上去比較靠得住,我們隻要繼續忍耐,一定會有所轉機。我試圖說服鬆子。是的,我試圖說服過她……”樹理重複著,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大腿。

“淺井和你分手的時候,大約幾點?”

“我記不清了。大概不到三點。”

“分手時,淺井的精神狀態如何?”

“她臉色很差,哭哭啼啼,好像相當驚慌。我還對她說,回去路上小心。可是,鬆子她……”三宅樹理嗓音變調,眼淚奪眶而出,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竟然神思恍惚地撲到卡車前麵去了。”

“事故的目擊者對淺井的父母是這樣說的,‘這個女孩子飛奔著衝了出來。’”

藤野檢察官冷靜地糾正了樹理的說法,可樹理淚流滿麵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事故當時的情況我不知道。我沒有看見。”

“淺井由於害怕,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她在擔心舉報人是你們倆的事實會暴露,因而變得神思恍惚。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是的。我想說的正是如此,的確是神思恍惚。我想,由於恐慌,鬆子已經有點神經衰弱了。”

再次出庭作證的三宅樹理說到一半時,山野紀央已經低下了頭,用手緊緊攥住裙褶。

“我想,和我分手後變成孤身一人的她感到害怕,想快點跑回家。”三宅樹理一口氣說到這裏,重重地喘了口氣。

山野紀央攥著裙褶的手非常用力,指關節一個個都突了出來。

“剛才你說,‘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們殺死的’,這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三宅樹理道了個歉,語速很快,像是將什麼東西揉成一團後趕緊扔掉似的,“這隻是我的主觀心情,不是說大出真的把鬆子推到了大卡車前麵。”

“陪審員們,請你們理解證人真正要表達的含義。”

藤野檢察官環視一遍陪審員。真理子想和涼子四目相對,涼子的視線卻沒有和任何人接觸。休庭後的證人詢問中,涼子一直如此,隻是集中注意力一個勁地提問,連法官和辯護人都沒有進入她的視野。或許,涼子並不想讓任何人進人自己的視野。

這樣的念頭突然在腦海中閃過,真理子心中一驚。我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事故發生三天之後,淺井同學去世了。”藤野檢察官繼續說,“你一定很難過吧?”

“是的。”三宅樹理點點頭,又擦了擦眼淚,“由於刺激太大,我都說不出話來了。”

“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嗎?”

“嗯,我能夠出聲了,因為我很想出庭作證。”

眼淚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怎麼擦也擦不幹淨,樹理說出的話都是斷斷續續的。

“為了鬆子,我要出庭作證,所以,我的聲音回來了。我想,是鬆子給了我力量。一定是的。”

“吧嗒”一聲,一滴眼淚落在了山野紀央攥住裙子的手背上。她堅強地抬起頭,鬆開裙擺,擦了擦眼角。

“感謝你鼓足勇氣來出庭作證,謝謝!”

藤野檢察官坐了下來。三宅樹理輕輕抽泣著,將手帕按在臉上。

真理子朝教室後方看去,隻見尾崦老師臉上露出擔心的神色,但沒有動身。

“辯護人,需要交叉詢問嗎?”

“需要。”神原和彥從座位上站起身,兩手撐在桌麵,兩眼注視著證人,“三宅同學,你平靜下來了嗎?”

三宅樹理沒有回答,隻是垂著頭,將臉埋在手帕背後。

“我隻有一個問題。現在可以問嗎?還是再過一會兒?”

樹理抬起頭,眼圈通紅,臉頰上濕漉漉的。

“沒關係,你問吧。”說著,她又抽噎了一下。

“謝謝!”神原辯護人低下頭,雙手從桌上移開,端正自己的站姿,“三宅同學。”

“嗯。”

“你所說的看到柏木遇害現場的證言,是真實的嗎?”

沉默包裹住全場。與剛才陰冷的沉默不同,如今的沉默異常沉重。身處這凝重的氛圍中,大家大氣都不敢出。連證人席上的三宅樹理,也瞬間停止了呼吸。

“什麼……你說什麼?”樹理斷斷續續的話音似乎並非源於哭泣,而是話語真的堵在了喉頭,“什、什麼?你什麼意思?”

“你不明白我提問的意思嗎?”語調委婉,表情平和,可神原和彥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眸清澈見底,“好,那我換一種說法。三宅同學,你所說的真是你的親身體驗嗎?不是腦海中憑空想象出來的嗎?請你回答,到底是哪一種?”緊接著,他不溫不火地加了一句,“你可是宣過誓的。”

一動不動傾聽著的藤野涼子,這時猛地站起了身:“法官!”

“反對無效。證人,請回答!”

是啊,我也想聽聽你的答複。三宅同學,快回答。真理子在胸中高喊著。快回答。

三宅樹理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裏,眼淚又開始奪眶而出。她的嘴唇激烈地顫抖著。

“需要我再問一遍嗎?”神原辯護人的語調始終保持平靜,“你的證言,是真實的嗎?”

無論在穩穩注視著樹理的眼神中,還是在循循善誘般的語氣中,都不含一絲詰難的意味,而是另一種情感。

神原和彥簡直像在撫慰三宅樹理。真理子突然這樣想道。

睜大眼睛任由淚水流淌的樹理的臉上,閃過一陣痙攣似的抽搐。她的臉愈發扭曲,嘴張得很大。她兩手握住手帕,像要抑製嘔吐似的按住嘴巴。“唔――唔――”指縫間漏出呻吟般的聲響。

“是……真實的。”

真理子看到,聽到回答的神原辯護人雙肩無力地垂了下來,不是放心,也並非沮喪。

是大失所望。

眼中這悲憫的神色又是怎麼回事?是在撫慰三宅樹理嗎?

不,不是。真理子有些不明所以了。我怎麼了?我的腦子肯定出問題了。

可是,神原的那種表情,那種眼神,太詭異了。雖然稍縱即逝,大家都沒注意到,可我確實看到了。

他在向三宅樹理道歉。為什麼要道歉?

“交叉詢問結束。”

視線從證人臉上移開後,神原辯護人坐了下來。真理子雙手按在胸口,數著自己的心跳。鎮靜,鎮靜。我這是著了魔。

尾崎老師來到前方,將蜷縮著身子哭泣的樹理從證人席上拉起來。樹理的腳步踉踉蹌蹌,像個醉漢似的一步步朝教室後方走去。

突然,她回過頭來。仿佛要掙脫出尾崎老師的臂彎,她扭動身軀,回頭望了一眼。

證人三宅樹理用一記回眸結束她的“表演”,走出了法庭。她說出了真實的話語,然後離去,消失無蹤。

“大家休息一會兒,正午繼續開庭。”井上法官一聲令下,小法庭內的陪審員門獲得了一小時左右的休憩時間。

大家都朝休息室走去,山野紀央卻對倉田真理子說:“倉田同學,我想到外麵走一走,你能陪我嗎?”

見山野紀央主動邀請自己,倉田真理子點了點頭。她很高興,因為她也想看看藍天。

“換個心情吧。”並肩走下階梯時,真理子說道。

“是啊。去背陰的地方走走。今天也很熱。”山野紀央說道。

真理子輕輕點頭:“嗯,就是嘛。”

倉田真理子還在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因為茂木記者說不定還在附近轉悠。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那個記者跳出來,就由我來保護紀央。

操場上沒有人,校舍反射著強烈的陽光,連吹起的沙塵都裹挾著熱氣。兩人默默地靠著建築物行走,自然而然地繞著操場散起步來。

“剛才真是要謝謝你。”山野紀央說道。此時,她們正好走到隔著操場能眺望教學樓的地方。

真理子臉紅了。她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但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表達。要是換作小涼,肯定不會像自己這麼沒用。

“我想起了淺井的許多往事,很難過。”紀央小聲說著,用手輕撫額頭,像在遮擋陽光,也像在掩藏眼淚。

“嗯。”真理子應了一聲。

“剛才向阪也說了,作為陪審員,我們現在就開始議論這些事情是不行的。不過,隻是跟倉田你說說,應該不要緊吧?”

“嗯。”

自己在這種時候,倒隻會說“嗯”了。

山野紀央放下手,對真理子笑了笑:“我原本以為,自己看到三宅樹理後會更加生氣一點,事實倒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嗯。”紀央的眼角濕潤了,“我隻覺得實在非常可悲。”

八月中旬的陽光照射在並肩行走的兩人身上,投射出濃濃的身影,天空一片蔚藍。暑假快要結束了――不知為什麼,真理子突然想到了這個。

“看到法庭上作證的三宅,我陡然萌生一種感觸――啊,小鬆已經不在了。”

淺井鬆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三宅可以暢所欲言,小鬆卻隻能沉默。她自己的想法和主張,都不可能說出來了。因為她死了。”說著,山野紀央又舉起手蓋住了眼睛,“我總是忍不住想著,小鬆死了,小鬆已經不在了……雖然這麼想也於事無補。”

真理子將手掌貼在紀央的背上,感受到她的顫抖。

“小鬆死後,就出現了傳言,說舉報信或許是三宅樹理和小鬆寫的。我從那時起就一直認為,小鬆肯定隻是幫忙的那個。小鬆人好,三宅要她幫忙,她肯定不好意思拒絕。”

“嗯。”真理子輕輕撫摸著紀央的後背。

“所以事到如今,無論三宅說什麼,我都不會驚訝。不過,直接從三宅口中聽到這一切,和最初聽到傳言時的感覺還是截然不同的。我們……”山野紀央提高了嗓音,“接下來還要聽大出的申訴吧?這也差不多。”說著,紀央將臉轉向真理子,“大出他們殺死柏木的說法,最初也僅僅是傳言。”

“是啊。”

“當時,我覺得大出他們不至於那麼壞,但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總之,那隻是傳言,沒有任何依據。”

“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所以,關於大出的事,也必須聽他本人的說法。大出還活著,能說出他想說的話。我現在終於開始理解校內審判的意義了,雖然有點太晚了。”山野紀央笑了。真理子也笑了,她對紀央搖了搖頭。

不晚,一點都不晚。

“校內審判預定到二十日結束,是吧?大出出庭作證應該就在明天?”

“神原會安排的。他一定會讓大出在最佳時機出庭。”說著,真理子又有些猶豫不決了。神原麵對三宅樹理時,總是會露出愧疚和安慰的眼神。這一點,要不要告訴紀央呢?

“真是個謎。”望著教學樓,山野紀央咕噥道,“神原真是個謎。真理子,你不覺得嗎?”沒等真理子回答,她就自顧自說了下去,“他為什麼要來當辯護人?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我覺得,他不見得是出於單純的正義感或同情心。事到如今,我怎麼覺得心裏沒著落了呢?”

紀央果然注意到了神原辯護人在交叉詢問時的表現。即使用了不同的說法,她心中也明顯懷有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謎團。

對此,向阪行夫又如何呢?竹田陪審長呢?小涼她又怎麼樣呢?

而相比其他人,作為助手的野田離他最近。難道也有感覺到什麼異樣嗎?不,他應該會更深入一點。

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啊!”山野紀央輕輕叫了一聲,整個身子微微跳動了一下。

真理子循著她的眼神看去,隻見一個人正筆直地橫穿操場,朝這邊跑來。

刹那間,真理子以為自己看到了淺井鬆子。她想起上體育課時的情景。鬆子和真理子一樣,又胖又重,跑步很慢,胸部還會一個勁地晃動。看到這幅情景,不要說男生,就連女生也會偷偷笑話她。

“是小鬆的媽媽!”山野紀央迎著來人走上前去。倉田真理子這才如夢初醒,眼前這個氣喘籲籲的人確實不是鬆子,而是一位體型和鬆子相仿的中年婦女。

“紀央!”

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淺井鬆子的母親抱著山野紀央,不停地喘著粗氣。

“我在窗口看到你了。”她說話的聲音也和鬆子非常像,“我知道今天我們不能旁聽。”

“對不起。”

“可是,待在家裏隻會坐立不安。”淺井鬆子的母親做了個深呼吸,臉上露出笑容,“所以我還是跑來了。津崎先生看到我後,就叫我跟他一起去裏邊等著。”

看到淺井鬆子的母親在看自己,一旁注視著她們的真理子對她低頭鞠了一躬。

“這是倉田真理子同學。”山野紀央介紹道。

“認識,認識。是陪審員,對吧?”

“阿姨,您前兩天來旁聽過嗎?”

“沒有。我沒有這個勇氣,孩子她爸倒一直來。”

“哦,那麼……”

是因為知道今天三宅樹理會出庭,實在忍不住才來學校的嗎?

終於調整好呼吸後,淺井鬆子的母親在紀央和真理子麵前端正姿勢:“我是鬆子的母親淺井敏江。為了校內審判,兩位辛苦了。”

她雙手放在膝蓋前,彎下腰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真理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大人的慰問。

“阿姨……”山野紀央的話音堵在了喉頭。

淺井敏江抱住了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們都不容易,但還是要加油。倒不是說為了鬆子,校內審判本身就十分重要。”她抱著紀央,對真理子露出笑容,“倉田同學。”

“嗯。”

“鬆子說起過你。說你和她一樣胖,但皮膚白,長得很可愛,而且性格溫和,為人親切。”

真理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的淺井敏江,在真理子眼裏顯得有些耀眼。

“津崎先生說過,不能隨便和你們閑聊。我隻想聽聽你們的聲音。再見了。”說完,淺井敏江就要回教學樓。

山野紀央見狀趕緊攔住她:“阿姨,三宅她……”

“我沒有和樹理見麵。紀央,我不是為此而來的。”

“可是……”

不無忌憚地瞟了一眼操場對麵的教學樓之後,淺井敏江壓低了聲音:“樹理好像和岡野先生在一起。校長室裏很熱鬧。隻要不是樹理又不舒服了就好。”

真理子與紀央對視了一眼。淺井敏江輕輕晃了一下紀央的肩膀。

“我和津崎先生一起談起了許多事。我已經很滿意了。”

“阿姨,你會作為證人出庭嗎?” ‘

聽到紀央的問題,真理子吃了一驚。還是紀央心細,自己根本沒想到這一點。

“沒要我出庭,可是大出的辯護人,是叫神原吧?他在開庭前到我家來過。那時,我把所有能講的都告訴他了。藤野同學也來過。”淺井敏江說道,“她也是個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真的,我為你們感到驕傲。雖然我沒有自豪的資格。”

在火熱的陽光照耀下,淺井敏江開始冒汗了。不過,在她眼角邊閃亮的並非汗水。

“好了,我得走了。打擾你們了,真是對不起。”

淺井敏江一個轉身,邁開腳步。她不再奔跑,而是一步步向前走著,走到一半還停了下來,朝紀央和真理子揮了揮手。

真理子產生了錯覺。她仿佛看到了淺井鬆子在朝自己揮手。

或許這並非錯覺吧。

真理子和紀央提前十五分鍾回到小法庭,發現陪審團難得都聚齊了。井上法官總是待在休息室裏,眼前的光景還是第一次遇見。

“我說,倉田,你們都看到了吧?”小山田修挪動圓滾滾的身體走上前來。

“看見什麼了?”

“不是‘什麼’,是‘誰’……”將棋社主將死板地訂正道,“橋田來了。是他老爸陪著來的。因為之前打傷了井口,他一個人不敢來學校。”

勝木惠子將一把椅子拖近身邊一腳踩住,不耐煩地說道:“是野田找來的。”

“哦,我想呢,”山野紀央拍了一下手,“從昨天起,野田就不見人影了。”

“什麼意思?”

“是為了讓橋田出庭作證去做準備了吧?”

勝木惠子皺起了眉頭。她的眉毛剃掉了,如果不甩眉筆畫上兩條,就會相當難看。

“那又怎麼樣?”

比起橋田佑太郎會站上證人席,勝木惠子的態度讓真理子更吃驚一些。

“井口不是來作證了嗎?所以橋田來當證人也沒什麼可奇怪的。這個暫且不管,勝木,你心裏應該高興吧?”

聽了向阪行夫這番話,勝木惠子吊起眼角。“我幹嗎要高興?”

麵對氣勢洶洶的她,向阪行夫結巴起來:“可、可不是嗎?橋田的證言一定對大出有利。”

“你們都相信嗎?”勝木惠子氣呼呼地反擊道。

“既然是證言,就該公平地聽取。”教子和彌生異口同聲道,“都在一起待了三天,你還不能相信我們嗎?勝木,你別老是這副樣子,叫人不舒服。”

看氣氛就要緊張起來了。

這時,小山田修突然打了個嗝。“我最喜歡吃便當了。”

“吃完一定會打嗝。”身為高矮組合成員的陪審長補充道。

“不就是午飯嗎?”

麵對彌生冷冷的攻擊,將棋社主將笑了:“有將棋社活動的時候,我會自己帶便當來。”

“小山田到學校,第一件事就是吃便當。他吃的是便當早餐。”

“那中午怎麼辦?”

“去‘山屋’買麵包。”

“山屋”是學校附近的一家麵包店。

“腦力運動可是相當消耗熱量的。”

高個子竹田陪審長在小山田修的肚子上打了一拳。

“啊,打嗝治好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隻有勝木惠子和蒲田教子在視。惠子瞪著教子,教子不甘示弱地回瞪她。

最後,惠子服輸了。她的腳從椅子上放下,臉扭到一邊。真理子在心裏為教子鼓起了掌。

大家都是好孩子,都是出色的陪審員。

“你們都偷看到了吧?”下午的審理一開始,井上法官就說了句忘記自己身份的話。因為他看到,當辯護方提出要傳喚橋田佑太郎出庭作證時,沒有一個陪審員露出驚訝的表情。

“法官,你這是違規發言吧?”竹田陪審長裝模作樣地指責道。勝木惠子之外的所有陪審員全都低下頭吃吃地偷笑起來。

真理子看到,連辯護人和野田助手都笑了。他們都很輕鬆嘛。野田似乎有點睡眠不足,眼皮腫起來了。

“證人可以出庭了嗎?”

聽到辯護人的請求,井上法官馬上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作出許可。野田健一起身打開了教室的門。

橋田佑太郎出現了。

大家都是初三學生。就算有一段時間沒見麵,也沒到一兩年那麼久。可是,見到橋田佑太郎的瞬間,真理子仍不禁感歎――橋田變老了。

與籃球社主力竹田陪審長一樣,橋田是個高個子。他也曾經是籃球社的成員之一,即便隻是在他和井口充起衝突釀成慘禍前的並不長的一段時間裏。

這兩個人給人的印象為何又有如此大的差別?竹田陪審長和橋田佑太郎都穿著同樣的校服,精神麵貌卻天差地別。雖說高個子會有點駝背很正常,可橋田駝得簡直像個小老頭,走起路來步履沉重,臉色也很差,像得了重病似的。

誰都沒攤上好事。真理子的腦海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井口受了傷,橋田和樹理也受了傷。

誰都沒攤上一件好事。

“請報一下你的姓名。”

橋田佑太郎嘟嘟嚷嚷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低著頭,似乎在逃避,不想看任何人的臉。

“請你說話大聲一點。下麵進行宣誓。”

真理子看了看藤野涼子。涼子的臉上果然也沒有絲毫的驚訝。或許小涼在想:既然這邊打出了井口這張牌,對方當然要拿橋田來回敬自己。在這場較量中,率先出牌才是最重要的。

不錯,真理子的耳朵裏還殘留著井口充的話語。

「大出說過,是在柏木的葬禮後說的。

他說:“就是我幹的。”」

井口還說,要幹真正的大事時,小俊或許不會帶上他們。

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對法官和陪審員們說:“關於橋田證人,我方沒有可供提交的陳述書,因為沒有時間準備。在此,我首先表示歉意。”

看來,野田健一會睡眠不足,不是為了寫陳述書。昨天一整天,他都在說服橋田佑太郎出庭,並商量如何回答詢問。

“橋田同學,請坐。”

橋田佑太郎悄無聲息地坐了下來,像一個幽靈似的輕輕地晃動了一下。

“下麵,我將向你提出各種問題,請你抬起頭,大聲回答,讓陪審團聽清楚。”

在辯護人的催促下,橋田佑太郎抬起頭,可眼神依然在逃避。

“橋田,你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是朋友嗎?”

沒有回答。

“應該說是夥伴?”

還是沒有回答。

辯護人繼續問道:“你們是不良團夥,從初一開始就混在一起做了不少壞事,引發各種各樣的騷亂。是這樣嗎?”

證人終於默默地點了點頭。

“由於這些情況本校學生都很清楚,我在此就不細問了。而在今年的某一個時期,你與大出和井口拉開了距離,是吧?”

證人又點了點頭。

“你能告訴我們這麼做的理由嗎?”

橋田相當沉默寡言,對此,真理子他們自然很清楚。由於一聲不吭的他時常會突然發作,在某些情況下,他會比大出俊次更可怕。

“你這麼做是有理由的,不是嗎,橋田?”神原辯護人雙手撐在桌上,探出身子,“或許說成‘契機’更加妥當吧?”

橋田佑太郎彎腰曲背地坐著,一聲不吭,仿佛連呼吸的跡象都消失了。“因為……厭煩了。”

勝木惠子難得端端正正地坐著,既不蹺二郎腿,也不斜靠在椅子上。她豎起耳朵,認真傾聽著證人的嘀咕聲。

“你為什麼感到厭煩?”

“就是,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是指什麼?”

“被警察抓去,之類的。”

“出過這樣的事?”

橋田又垂下了頭。神原辯護人慢慢仰起身子,視線停留在證人身上。他剛要開口,橋田又咕噥起來。

“在二月份,大概是中旬……抄了個靶子。”

“抄靶子?是‘敲詐’對吧?”

“嗯,一個四中的。”

“由於這樁事件,你們被城東警察署管教了。是你、大出和井口三個人,對吧?”

“是的。”

檢方席上的藤野涼子、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都吃了一驚。為什麼要吃驚?真理子的腦袋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了。

“你們敲詐的對象是城東第四中學當時還在讀初一的增井望。你還記得嗎?”

“當時不知道他叫什麼。”

“隻是因為他偶然路過,看他是個小個子,好欺負,是嗎?”

“是的。”

“由於此次事件,增井望受重傷住院了,記得嗎?”

橋田看著地麵點了點頭。

“結果受到了你們熟悉的城東警察署少年課佐佐木禮子警官的訓斥。她說這次不是管教就能了事的,是嗎?”

證人點了點頭。

“佐佐木警官說,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搶劫傷害事件,對吧?”

證人又點了點頭。

藤野檢察官舉起手,站起身來,說道:“法官,辯護方證人主動提起了增井望事件。這一情況表明,增井望的陳述書作為證據采用的條件已經滿足。”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聽到井上法官率直的回應,真理子終於明白了涼子吃驚的原因。原來如此。昨天小涼在法庭上就想提出這起搶劫傷害事件,由於神原的極力反對才未如願。可今天神原方麵卻主動提及了這起事件。

“辯護人,本法庭將采用增井望的陳述書作為檢方證據。對此,你有什麼異議嗎?”

“沒有,接受裁決。”

神原辯護人不動聲色,既不看法官也不看檢察官,隻將注意力集中在證人身上。

“事實上,你們並沒有作搶劫傷害案的犯人遭到逮捕,也沒有被定罪。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大出的老爸……”橋田證人終於將臉轉向了陪審團,“跟對方講和了。”

“你說的對方,是指增井望本人以及他的父母嗎?”

“是的。”

“結果調解成立,此事並未作為刑事案件立案。你的生活也沒有受影響,是嗎?”

“是的。”

“可是,”神原辯護人加強語氣,“你的心境發生了變化,你開始厭煩了。”

證人望著辯護人,默默地點了兩三次頭。

“你對以前與大出、井口一起胡鬧的生活感到厭煩。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吧?”

“是的。”

“事件擺平後,風聲還是流傳開來。直至今日,本校依然流傳著你們三人又幹了壞事的傳聞。你知道這個情況嗎?”

“知道的。”

“知道是誰散播的嗎?”

“這件事三中的人都不知情,我想應該是四中的人。”

“是增井那邊的?”

“是的。”

“三中和四中相距不遠,又都是當地的公立中學,學生間總會有交流,所以不可能瞞很久,是嗎?”

“四中的人也知道我們是不良團夥。”

“因為在增井事件前,你們就常常欺負、敲詐四中的學生,對吧?”

“大概就是這樣的。”

不知哪裏可笑,陪審員原田仁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他馬上低下了頭。橋田證人像在犯困似的,麵無表情地看了看他。

“聽到傳言後,你有什麼想法?”

“沒什麼想法。”

“因為那是事實?”

“是的。”

“可是,你和大出、井口不同,一直堅持來上學。他們在二月份的敲詐事件後就不再來校,後來,由於電視節目《新聞探秘》將舉報信炒作得沸沸揚揚,他們為了表示對學校的抗議,就一直拒絕上學。可你為什麼要來上學呢?為什麼不和他們混在一起了?”

沉默片刻後,橋田佑太郎說:“因為我厭煩了。”

“你不願意再和他們同流合汙了?”

“是的。”

“為什麼?”

“我不想再那樣了。”

“你所謂的‘那樣’指什麼?”

“做什麼事情都不動腦子。”

“做什麼事情都不動腦子。”神原辯護人慢慢重複了一遍,“以前你做事時,是誰在動腦子?”

證人沒有回答。

“是大出嗎?”神原辯護人問道,“所有事情都是大出出的主意,你和井口隻是緊跟著他,被他拖著走。所以,壞的是大出,不是你。至少,你在惡劣的程度上遠低於大出,是這麼回事嗎?”

證人張開嘴,卻沒有出聲。

大家都在等待著他。

“不是大出的錯。”橋田佑太郎說,“我們三人都從來不考慮,全憑一時衝動。要說壞,我們都是壞的。”

坐在真理子身邊的紀央將憋著的一口氣吐了出來。向阪行夫愣住了,眼睛瞪得圓圓的。真理子用餘光瞟了一眼發現勝木惠子的姿勢與表情和行夫一模一樣。

真是難以置信。

“我討厭那樣。”橋田證人繼續說,“我討厭自己。”

神原辯護人換了一種發怒似的粗暴口吻,問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所以……”

“是由於增井的事件才感到厭煩的?然後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不是這樣的。”

“此前已經有那種感覺了?”

“我自己也不清楚。”

“雖然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心中早就隱藏著那種感覺了。而增井事件成了將其推向表麵的契機,是這樣嗎?”

證人沉默不語,抽筋似的點了好幾次頭。

“你有沒有覺得,這是對大出和井口的背叛?你們畢竟是同夥。”辯護人惡狠狠地說。他為什麼要發火?神原有點不對勁。他到底是幫哪邊的?

“可能想到過。”

“可你還是背叛了。”

“因為我已經厭煩了。”

“所以你來上學,還加入了籃球社。”

竹田陪審長注視著證人,點了點頭。橋田卻沒有看他一眼。

“你一個人改邪歸正,把詞夥丟一旁,自己做好人,不是嗎?”

橋田竟微笑起來:“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神原辯護人嘴唇抿成一條線,緊盯著證人。

“你的這番態度,導致你在五月和井口大打出手,是嗎?”

微笑從證人臉上消失了。他默默點了一下頭。

這次換作神原辯護人微笑了:“井口的想法似乎有所不同。他出庭作證說,當時他認為是你寫的舉報信,所以十分生氣。他現在已經不這樣想了。”

“那是井口在胡思亂想。”

“你是指,認為你寫了舉報信的事?”

“是的。”

“他為什麼會認為是你寫了舉報信?”

“我問過他,可還是不明白。井口和我都是笨蛋。”

“你不懷疑是大出對井口說了些什麼嗎?”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隨即又補充道,“這事兒沒跟小俊――大出說過。”

“別撒謊。說過的吧?”

真理子渾身一震。陪審員們全都屏住了呼吸。

證人沒有回答。辯護人也沒有深究。

“我們把時間往前推。”神原辯護人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到半夜的這段時間裏,你在哪裏?”

“家裏。”

“在自己的房間裏?”

“在我媽開的店裏幫忙。”

“那是什麼樣的店?”

“小酒館,被我媽稱作燒烤店。”

“那天是休息日,還營業嗎?”

“因為有老客人在。”

“整天都在店裏幫忙?”

“那天是這樣的。”

“那天可是聖誕夜,你沒有出去過嗎?”

“我又沒什麼事。”

“沒想到跟大出、井口一起出去嗎?”

證人低下頭,做了個深呼吸。在想什麼呢?

“因為小俊說過,那天他一定要待在家裏。”

檢方席上的藤野涼子眯起了眼睛。

“老爸跟他說過,有重要客人要來,要他待在家裏。”

“這些都是聽大出說的?”

“是的。”

“什麼時候聽說的?”

證人扭動脖子,歪著腦袋回憶了一下。他坐到證人席上後,這是他做過的最自然的動作。

“聽他說過好多遍,所以……”

“他說,聖誕夜不能出去?”

“是的。”

“能想起來最早是什麼時候說的嗎?事件發生一個月之前?”

橋田佑太郎搖了搖頭。

“兩個月前?“

“不知道。”

“半個月之前?

證人還是搖頭。

“聽他說過好多次,多得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聽到的,是嗎?”

“小俊絕對服從他老爸的命令。”

“他父親是大出勝,對吧?你見過他嗎?”

“正式見麵,還是在二月份出事的時候。”

“大出勝出麵跟增井家交涉,要擺平增井望事件的時候?”

“是的。”

“在那以前,大出沒有向你們介紹過自己的父親?”

“沒有向我介紹過。不過,我以為我媽和井口的老爸都跟他有來往,畢竟他是地區工會裏的大人物。”

“本地公司和商店組織的工會?”

“是的。聽說井口家的店裏錢不夠的時候,小俊的老爸還幫他去銀行借錢。”

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反對,這是傳聞。”

“是的,這是傳聞。”神原辯護人笑嘻嘻地說,“對不起,我想諸位陪審員都很清楚,請允許我繼續詢問下去。”

原來小涼也會露出如此懊惱的表情。

“前年的聖誕夜又是怎樣的?當時你在做什麼?”

“跟小俊和井口一起去了小俊朋友搞的飯局。”

“是大人們的飯局?”

“都是些高中生。”

“是聖誕晚會嗎?”

“在那裏喝醉了酒,小俊還挨了他老爸的揍。”

藤野檢察官又舉起了手。神原辯護人搶在她開口之前,繼續問道:“這是你後來聽說的,還是你當時也在現場?”

“我也在,還跟著一起倒了黴。”

“因為你也喝醉了?”

“是的。”

“還記得當時大出勝說了些什麼嗎?”

“他罵小俊說,不要跟我們這種笨蛋混在一起。”

以竹田陪審長為首的男生陪審員全都笑了,行夫也在其中。

“就是說,在前年的聖誕夜,大出被他父親痛罵了。而去年的聖誕夜,因為有重要客人來,他父親又命令他待在家裏,是嗎?”

“是的。”

“你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大出有可能違背他父親的命令嗎?”

“小俊搞不過他老爸。”

真理子覺得這一表達恰如其分。

“也就是說,大出會聽他父親的話。”

“絕對會聽。”

“絕對”這個詞鏗鏘有力,仿佛帶著回音。

“那天晚上,小俊沒有出去。”

盯著證人看了一會兒,神原辯護人雙手抱胸,思考片刻,說道:“昨天,井口作為證人出庭了。”

橋田佑太郎的表情毫無變化。

“他對自己去年聖誕夜的行為作了證。他說,他沒有外出,待在了家裏,沒和大出碰過頭。對舉報信上寫著你們三個人姓名的情況,井口隻說他自己當時不在現揚,至於大出和橋田就不清楚了。”

“小俊沒有出去,”語調依然平淡,隻是音量加大了,“因為他老爸吩咐過他。”

“你也沒有出去,一直在家。”

“是的。”

“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嗎?”

“法官,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藤野檢察官從座位上站起了身。

“我覺得這樣的詢問多此一舉。舉報人已經承認,在現場真正看清楚的隻有被告大出俊次一個人,舉報信上之所以會有井口和橋田的姓名,是因為他們總是和大出混在一起,完全是一種推測。舉報人早就承認了這一點。所以……”藤野涼子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當天晚上證人在哪裏做了什麼,跟本案毫無關係。重要的隻是橋田證人與井口證人一樣,在去年的聖誕夜沒有和被告見過麵,不知道被告身在何方,在做些什麼。”

誰知證人看著藤野檢察官,說道:“小俊不跟我們在一起,是幹不了壞事的。”

他粗暴的語氣令藤野涼子打了個冷戰。

“我們不在一起,是幹不了壞事的。小俊也一樣,他很清楚。”

“可是,井口不是這樣說的。昨天……”

“檢察官,”神原辯護人不動聲色地插話道,“現在是我方的主詢問。”

“藤野,你坐下。”

在法官的嚴命之下,藤野檢察官隻得撅著嘴坐了下來。

神原辯護人繼續問道:“大出離開你和井口,一個人也幹不了壞事,你是這麼認為的?”

橋田佑太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主觀認為。我很清楚,事實就是如此。”

“你很清楚?”

“是的。”

“會不會是你單方麵的想象?前年的聖誕夜,大出和你們都去了他朋友的飯局,他的那些朋友,你和井口都認識嗎?”

“不認識。”

“既然如此,不就說明大出除了你們,在校外也是有朋友的嗎?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幹壞事的朋友。”

“可是,那個飯局,小俊一個人也去不了。”

“不跟你們在一起就不行?”

“是的。”

“一直都是這樣的?在敲詐、欺淩、搶劫傷害他人的時候,也都是這樣的?”

證人垂下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撐開雙臂,回答道:“是的。”

“井口的說法可不是這樣的。”

“井口是故意那樣說的。”

“他是在意氣用事?”

“是的,他在報複小俊。

神原辯護人鬆開抱在胸前的雙臂,輕輕地攤開雙手:“井口為什麼要報複大出?把他打成重傷的不是你嗎?”

證人沒有回答,撐開的雙臂開始微微顫動,像在不自覺地哆嗦。

“因為小俊他老爸……”橋田佑太郎的聲音很小,陪審員們不探出身來就會聽不清,“被警察抓走了,井口就不怕小俊了。所以……”他的聲音哽住了,“他要把以前憋在心裏的都發泄出來,報複小俊。”

“對大出的所作所為,你和井口以前憋著委屈嗎?”

沒有回答。

“大出是你和井口的大哥,以前你們即使心裏覺得委屈,也都不敢違背他。大出很凶,更何況他背後還有個更凶悍的老爸,你們隻有忍氣吞聲的份兒。是這麼回事嗎?”

證人的腦袋上下動了動。

“我們和小俊都一樣,除了我們相互之間,就沒有朋友了。”

“所以你們三個人總是混在一起。當你厭煩這種關係,想抽身出來時,大出和井口就會動怒,甚至會想到你就是舉報人。他們來指責你,導致肢體衝突,使井口身負重傷。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使你……”說到這裏,神原辯護人停頓片刻,放緩語調,“感到深深的愧疚,是這樣嗎?”

橋田佑太郎抬起頭來,點了點頭。

“我問一個假設的問題。”神原辯護人繼續說,“僅僅是假設。如果大出一時衝動,闖了大禍,或者卷入大麻煩,他會不會一個人悶在心裏不告訴你們呢?”

證人搖了搖頭,表示否定。

“他不會向你們隱瞞嗎?”

“不會,他絕對會對我們說。”

“為什麼?”

“因為小俊一個人是不行的。”

“一定要你們配合?要你們幫他擦屁股嗎?”

證人突然對神原辯護人生起氣來:“不是這麼回事,他不會叫我們做這種事。他隻是不會向我們隱瞞…”

“即使有人不準他說出來?譬如他父親。”

“即便如此,小俊也會對我們講。”

“就算被可怕的老爸封了口,大出還是會不聽話嗎?”

“這不是聽話不聽話的問題。”

嗯,這是兩回事。真理子也懂。她也知道,神原辯護人不會不懂,隻是故意那麼問罷了。

“因為我們是夥伴。”

真理子原本相當厭惡這個三人幫。可這一瞬間,她卻從橋田嘴裏說出的“夥伴”上感受到一絲暖意。她知道這一點非常重要。她明白,這是可怕又可惡,總是為非作歹的三人之間難以割裂的紐帶。因為他們除了彼此,沒有別的朋友。

“就算小俊要隱瞞,我也會知道的。”橋田證人斬釘截鐵地說著,身體顫抖了一下,“小俊沒有殺死柏木。要是他這麼做了,我一定會知道。絕對知道。”

“既然是假設的問題,證人的意見聽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呢?”藤野檢察官尖銳的指責像標槍一樣飛了過來。

“不,有意義。”神原辯護人飛快地反駁道。

在這個小法庭上,檢察官和辯護人的視線第一次碰撞在了一起。

“這個假設,和你們檢方設想的內容完全一致。證人隻是對此陳述自己的意見罷了。”

藤野檢察官眨了幾下眼睛,將臉扭到一邊。

神原辯護人依然注視了藤野檢察官好一會兒,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再問一個假設的問題……”

還要假設什麼?藤野涼子的表情仿佛在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是關於增井事件的,請你整理一下思路。關於你們今年二月犯下的搶劫傷害事件。”明明是昨天極力否定的說法,今天卻故意說得這麼凶狠,“當時,你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是不是覺得幸好沒被警察抓起來?”

“這是當然。”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想法?”

沉默許久後,橋田佑太郎開口了。

“很害怕。”他說,“心想,那家夥會不會真的死掉。”

“你是想到,會不會殺死了增井,對嗎?“

“是的。”

“所以你覺得害怕。”

“是啊。”

“因此,以那起事件為契機,你作出了決斷,對嗎?”

“對。”

“好的。下麵我要提出一個假設的問題,請你好好考慮再回答。如果沒有增井的事件,你現在會是什麼樣呢?”

證人又開始哆嗦起來。

“如果沒有那個契機,你還會和大出、井口混在一起嗎?即使時常感到厭煩,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會是這樣嗎?”

“這個……不知道。”

“好吧,我們換一種假設。”神原辯護人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後,又立刻嚴肅起來,“如果你和大出他們一起,在增井望事件之前就幹出與此相仿的暴力事件,你會怎麼樣?”

真理子身邊的山野紀央輕輕地“哇”了一聲,緊緊握住了真理子的手。

藤野檢察官瞪大眼睛,半張著嘴。

“請你好好考慮一下。”神原辯護人注視著橋田證人,一鼓作氣地發出了連續攻擊,“如果在增井望事件之前,你們已經闖下會擔心受害者送命的大禍,你會怎樣?我再說得直接一點。如果你們在二月份之前犯下凶殺案,你會怎樣?如果你知道大出殺了人並隱瞞著,你會怎樣?你還能保持自己原有的生活狀態,和大出、井口保持原來的關係嗎?你能夠不作任何反省,不恐懼不後悔,也不與另外兩人產生隔閡,繼續親密無間地相處下去,然後再去襲擊增井望嗎?”

“我反對!”檢察官高喊著站起身來。

同時,辯護人以同樣大的嗓音喊道:“我收回剛才的提問!”

陪審團開始小聲喧鬧起來。竹田陪審長縮著脖子笑了出來。有個男生低聲說了句“真亂來”,興奮的語氣傳達出與字麵意思相反的誇讚之意。是原田說的吧?

橋田佑太郎在證人席上搖著頭,對藤野涼子臉上的怒容感到十分驚訝。

“才不會呢。”證人小聲答道。這句話是衝著檢察官說的,言下之意是:藤野,你幹嗎要這麼激動?

“陪審員們,請將剛才辯護人的提問和證人的回答都忘掉。這是誘供。”井上法官幹淨利落地說完,為了鎮住怒不可遏的藤野檢察官,抓起木槌重重地敲了一下,“藤野,你坐下。要我說多少遍!”話音中帶著明顯的威嚇。藤野檢察官坐了下來。

“厲害厲害!”山野紀央在真理子耳畔低聲說道,“神原想幹的就是這個。”

“哎?”

“藤野率先提起增井望事件,是為了讓我們認為大出他們確實有著嚴重的暴力傾向。如果橋田不出現,那事情到此為止。可如今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真理子知道紀央很興奮,卻聽不懂她話中的涵義。

“就是這麼回事,真理子。如果殺害柏木在前,那麼橋田早就跟大出他們斷絕來往……”

“陪審員!”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嚇得兩人都縮緊了脖子,“不準擅自議論!”

山野紀央沒有鬆開握住真理子的手。真理子的另一邊,向阪行夫笑容滿麵,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隻有自己還蒙在鼓裏。

“檢察官會生氣可以理解。我做得有點過頭了。”神原辯護人笑著低頭道歉,“下麵不說假設了,讓我們回歸事實。”

辯護人重新轉向橋田證人,調整自己的呼吸。陪審員們自然而然地隨著他一同調整呼吸。

法庭重回短暫的平靜

“橋田佑太郎。”

“嗯。”證人點點頭。

“去年聖誕夜,你在自己家中,對嗎?”

“嗯。”

“不在本校教學樓樓頂?”

“嗯。”

“好。”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你們不在樓頂上。”

辯護人的語調表明,對橋田證人的證言,他不僅表示確認,同時顯示出堅定的信任。真理子心底微微一顫。

“你和大出都沒有殺死柏木,這就是你想陳述的事實,也是你想讓陪審員們聽到的真相,對嗎?”

證人看向陪審團,陪審員們也看著證人。

“是的。”證人回答道。

停頓一拍後,神原辯護人對井上法官說:“證人去年聖誕夜的不在場證明,有當天在他母親店裏的常客長瀨先生的陳述書為證。”

“本法庭將作為證據加以采用。”井上法官看向藤野檢察官,“不需要當麵詢問證人嗎?”

藤野檢察官沒有回答。她正愣愣地看著神原辯護人,仿佛整個人都凍僵了。她身邊的佐佐木吾郎見狀,悄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藤野。”

聽到井上法官的喊聲,藤野涼子這才回過神來:“啊?不、不需要。”

“不需要什麼?”

“就是那個,針對長瀨證人的詢問。我們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見解和主張。”

神原辯護人對證人笑了笑:“這下就省事了。不過,長瀨先生說過,他會一直等到你出庭作證結束為止。”

聽完這句話,真理子腦海裏靈光一閃。她突然明白了,今天和橋田佑太郎一起來學校的,就是這位叫長瀨的客人。小山田修一廂情願地說那是“他老爸”,肯定是搞錯了。

“長瀨先生出於關心,今天陪著證人一起來了。他承諾,如果有必要,他願意出庭作證。”神原辯護人對陪審員們說完,隨後問證人道,“證人家是母子單親家庭,是嗎?”

“嗯。”

“你沒有父親。不過,也有常來店裏喝酒的老客人關心你。真令人欣慰。”

證人沒有回答。他依然低著頭,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看到他和上年紀的男人在一起,同學往往會以為那人是他父親。身處幸福家庭之中,完全不諳世故的人,絕不會考慮到別的情況。真理子望向小山田修的側臉,見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詢問還將繼續,請堅持一下。激勵過證人後,神原辯護人翻開手頭的文件。助手野田健一小聲說了些什麼,神原辯護人彎下身子傾聽,一次次地點著頭。

野田好像也很興奮。

注意到真理子視線的野田健一將握成拳頭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檢方席上的藤野涼子將一份文件掉在了地上。她嘴裏說著“啊呀,對不起,對不起”,和佐佐木吾郎、萩尾一美一起,手忙腳亂地彎腰撿拾散落一地的紙張。真理子注意到,小涼的額頭在冒汗。

小涼這是怎麼了?

神原辯護人抬起頭,端正身姿。野田健一也挺直腰背,握好鉛筆,擺開一副隨時可以記錄的架勢,模樣有點滑稽。

“橋田,下麵的詢問需要你回憶更久以前的事。”神原辯護人說著看向井上法官,“下麵,我將就十一月十四日發生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詢問證人。在此之前,我想先確認井口充的證言。法官,我可以朗讀井口證人的供述嗎?”

井上法官按住眼鏡夕點了點頭。

“謝謝,那我開始朗讀了。”

這是真理子他們昨天聽過的證言。可是,真理子看到紀央一動不動地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架勢,自己也放鬆不下來。

神原辯護人開始閱讀井口充的證言。盡管他今天一直在講話,嗓子倒一點不嘶啞,讀得十分流暢。

“請問證人,你的記憶與井口的證言是否有出入?”

橋田佑太郎搖了搖頭:“沒有。”

“你們三人與柏木展開言語交鋒,柏木說的話,以及後來發展成肢體衝突的經過,這些內容和你的經曆一致嗎?”

“基本差不多。”

“井口的證言……”說到這裏,神原辯護人將目光落到陳述書上,“提到你表情嚴肅,當時隻有你似乎有點怕柏木。”

證人垂下雙肩,點了點頭。

“這是井口描述的你當時給他留下的印象。這樣的解釋沒問題嗎?”

“嗯。”

神原辯護人皺起眉頭:“就是說,在理科準備室與柏木言語交鋒後,你就覺得柏木有點可怕了?”

“說可怕,有點誇張了。

“那該怎麼說?”

“覺得別扭罷了。”

“為什麼?”

“他說了‘殺人’之類的話。”

“隻是嘴上說說。或許是要在你們麵前逞強?”

橋田佑太郎搖了搖頭:“柏木的眼神很詭異。”

“如何詭異?”

“他的眼神有些凝滯。他是當真的。”

“你覺得,柏木真的想知道殺人的感覺,對嗎?”

“嗯。”

“關於此事,你後來對大出、井口說起過嗎?”

“沒有,因為被楠山老師訓了一頓。”

“就不想再說這些了?”

證人點了點頭:“再說,小俊也不會在意。”

“井口在作證時說,他和大出都覺得柏木讓他們來氣。”

“隻是在當時罷了,過後馬上就忘了。”橋田佑太郎說道。大家都靜悄悄地聽著,唯獨勝木惠子輕聲笑了出來。

“這就是說,在此之後,你們就沒有再談起過柏木的事?”

“嗯。”

“你也沒把他放在心上嗎?”

真理子原本以為橋田會立即給出肯定的回答,可事實卻令她大吃一驚。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覺得不對勁。你仍然很在意他?”

“是的。”

“你對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說的話,還有他的態度和所作所為都很在意?”

“是的。”證人咳嗽起來。從剛才起,他的嗓子就變得很幹。

“要喝水嗎?”

“不,不需要。”重重地咳嗽一聲後,證人繼續說道,“柏木不來上學後,我就越發覺得不對勁了。”

“你能說得具體一點嗎?到底哪裏不對勁了呢?”

“就是那個……”橋田的表情表明,他在回憶早就準備好的答複,“我心想,柏木會不會真的去殺人。”

「你們殺過人嗎?」

“因為他說過這樣的話,對嗎?你很不安,很擔心。因為他說話時的眼神十分認真。”

“嗯,是的。”

“請允許我再囉唆一句,你對大出和井口談過你的擔心嗎?”

“沒有。”

“因為他們兩人一點沒有把柏木放在心上,對嗎?”

“沒錯。”

“那麼,你隻是在一個人暗自擔心?“

“是的,不過……”證人的目光有些遊移不定。

“不過?”

橋田佑太郎看著神原辯護人的臉,似乎在詢問:可以說嗎?

神原辯護人用眼神示意他說出來。

證人做了個深呼吸。藤野檢察官也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

“我一直覺得不對勁,一直放心不下。”

“你有沒有采取過行動?”

“我去問了他本人。”證人說,“我向柏木求證了此事”

真理子看到野田健一在桌子底下揮了揮拳頭,似乎在內心高呼:幹得好!

如果有旁聽者在場,估計已經鬧成一片了。在座的陪審員們聽了橋田佑太郎的這句話,卻全都屏住了呼吸。法庭鴉雀無聲。

藤野涼子的臉上毫無表情,一聲不吭地坐在兩個滿臉吃驚的事務官身旁。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神原辯護人問道。

“十二月初,第一個星期六或星期天。”

“你是在什麼地方和柏木見麵的?”

“我不是故意要和他見麵的。”橋田佑太郎撓了撓頭用辯解的口吻說道。他的手臂特別長,手也很大。橋田佑太郎可是個能和竹田陪審長比肩的高個子,而真理子似乎早把這一點忘了。

那天夜裏,我們家店裏的冰用完了,我媽叫我到便利店去買。我就是在那裏遇見柏木的。”

“哪裏的便利店?大概幾點?”

“與我家相隔兩三家門麵的那家。當時快十二點了,我還嚇了一跳呢。”

“柏木當時在幹什麼?”

“站在角落裏看雜誌。”

“他立刻注意到你了?”

證人點了點頭。

“他看到你後,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傻笑了一下。”

“傻笑了一下?”

“是的。”

“表示親切的笑?”

“不是。大概是看到我嚇了一跳,覺得很好玩。”

“你當時嚇了一跳,是因為突然遇見了讓你耿耿於懷的柏木?”

“嗯。”橋田證人撇了撇嘴角,“我覺得有點來氣。”

“你嚇了一跳,讓柏木看笑話了,所以覺得來氣?”

“是的。”

“那後來又怎樣了?”

“我一開始不想理他,可我買完冰塊正要出門時,他又朝我看了一眼。”

“臉上還在傻笑?”

“我走過去向他搭話了。”

“你說了些什麼?”

“我說‘你幹嗎呢?’”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橋田佑太郎停頓片刻:“他說,‘你是來跑腿的嗎?’”

神原辯護人微微偏了一下腦袋:“意思是‘你是來便利店買東西的嗎’,對吧?”

“我想是的。”

“很隨和嘛。”

“可我很來氣,覺得被他耍了,所以我……”他放低聲音,“對他說,半夜三更泡在便利店裏,會被警察帶走的。”

“柏木的反應如何?”

“他又傻笑了一下。”

“沒有躲躲藏藏嗎?

“一點沒有。”

“還記得柏木當時的服裝嗎?”

“運動衫。”

“他日常穿的衣服?”

“是的。”

“柏木的父母說過,自從柏木拒絕上學後,生活規律就亂了。日夜顛倒,通宵不眠是常有的事,有時還半夜出門。”神原辯護人對法官和陪審團作出說明後,繼續詢問證人道,“之後,你們又說了些什麼?”

“由於我一直很在意,就問他為什麼不來上學。”

真是個直截了當的問題。

“柏木回答了嗎?”

“他說,‘你不用擔心,反正和你無關。’”

“他看穿你的心思了,對吧?”

證人沒有回答,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對他說,‘你想學壞也學不來,還是算了吧。’”

“你的意思是,裝壞學生逃課並不適合他,對吧?後來呢?”

“他說,他不是在逃課,隻是拒絕上學罷了。”

“當時,周圍還有什麼人嗎?”

“隻有店長站在收銀台那邊。”

“就是說,隻有你和柏木兩個人站在便利店擺放雜誌的角落裏談話,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