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該什麼好衣服,一件複染的繭緞袍子,一件天青緞舊馬褂,便算是客服了。又嫌不恭敬,特地又戴了一頂大帽子,穿了一雙前頭有兩隻眼的靴。搖搖擺擺,算做行裝,也還充得過。打扮停當,忽然想起,"初次拜妹丈,應該用個什麼帖子?"他朋友說:"用個"姻愚弟"罷了。"黃二麻子搖搖頭說道:"我這趟來是望他提拔提拔我的,同他兄弟相稱,似乎自己過於拿大。而且依我意思,用帖子亦不妥當,還是寫個單名的手本。你說好不好?"那朋友道:"令親是什麼官?"黃二麻子道:"舍妹丈是戶部主政,改捐直隸州知州。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任內閣學士,除掉內閣大學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爺。"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能世襲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可以用得手本的。"黃二麻子道:"這是官場的規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曉得的。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總,我們在他手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麼今天來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見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稟安,方是道理。"那朋友見他執迷不悟,也隻好隨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錯。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罷。"黃二麻子趕忙出門,一路問人,好容易問到妹夫的公館。自己投帖。門上人拿他看了兩眼,回稱:"老爺到工上去了,不在家,擋你老爺的駕罷?"黃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爺不在家,費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聲,就說我黃某人稟安、稟見。"門上人聽他說要見太太,又拿他看了兩眼,問他:"同敝上可是親戚?"他到此方才說明:"你們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門上人連忙改口稱呼說:"原來是一位舅老爺。"又問:"同我們太太可是胞兄妹?"黃二麻子道:"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內,是親的,不算遠。"門上人一聽不是親舅老爺,那臉上的神色又差了。但念他總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爺坐一回,等家人上去回過再來請。"
黃二麻子連稱:"勞駕得很!......"一霎時,門上人進去回過太太,讓他廳上相見。太太家常打扮出來。見了麵,太太正想舉袖子萬福,黃二麻子早跪下了。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口稱:"連年在外省處館,姑太太到了,沒有趕得上來伺候。"太太道:"不敢!"於是滿麵春風的,問長問短。黃二麻子異常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姑老爺"、姑太太",什麼"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也不提了。隨後提到托在工上謀事情的話,太太道:"至親原應該照應的,無奈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麼樣。你既然很遠的來,住在那裏?"黃二麻子道:"暫時借一個朋友家裏歇歇腳,還沒有一定的住處。"太太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來住兩天。你妹夫不時到省裏來,等他見了你,我們再來想法子。"黃二麻子聽了前半截的話,心上老大著急,及聽到後半,留他在公館裏住,便滿心歡喜,又著實說了幾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話,然後退了下來。一眾家人曉得太太留他在公館裏住,看太太麵上,少不得都來趨奉他,一個個"舅老爺"長、"舅老爺"短,叫的鎮天價響。黃二麻子此時同他們卻異常客氣,連稱:"我如今也是來靠人的,一切正望你們老爺提拔,諸位從旁吹噓。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快別提到"舅老爺"三個字!......"大家見他隨和,倒也歡喜他。過了幾天,甄學忠工上有事,自己沒有回來,差了於舅太爺到省城裏來辦一件什麼事。
黃二麻子早打聽明白了。等到於舅太爺下車進來之後,他忙趕著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見。見了麵,口稱"老姻伯",自稱"小侄"。說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懇老姻伯替他吹噓。於舅太爺是至誠人,看他規矩,便也認他個好人,過了一天,事情辦完,於舅太爺要回工上去。甄學忠的太太又來拜托他在外甥麵前替他哥子幫忙,於舅太爺隻得答應著。等到老人家轉過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點點的罵他,黃二麻子聽在肚裏,心想:"他的人緣如此不好,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沒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談天。麵子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實是常常親熱慣了,他有他的主意。湊巧這位太太最愛談天說閑話,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湊趣,而且又無須避得嫌疑。因此這黃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臉,家人小子們求舅老爺說句把話亦很靈。如此者約有半個月光景。有天甄學忠因公回省,到得家裏,聽了於舅太書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等到見了麵,頭一樣他能夠低頭服小,就合了脾胃,答應同他一塊兒到工上去。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的氣派可不小:雖說是個買料委員,隻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采辦;用的人多,自然趨奉的人就多;名為委員,實則同總辦一樣。此時是於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就是總辦薦的蕭心閑、潘士斐,亦都在總局裏派了有底有麵的執事。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後來見大家背後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