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回憶往事,她帶了一張她們裝扮古代資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時攝影師在年輕的烏爾比諾看中任性的費爾米納的那個下午給她們拍攝的。費爾米納自己的那張已經丟失,伊爾德布蘭達這張也已消褪得幾乎看不清楚,但是透過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認出她們當年年輕、漂亮的風姿,可惜這一切都已經過去,永遠不會再來了。
要想使伊爾德布蘭達不談起阿裏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將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聯係在一起。她回想起自從她拍出第一封電報後,再也無法從心中把他那個注定被戀人遺忘的憂傷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費爾米納曾和他見過許多次麵,但沒跟他說過話,她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愛過的那一個人。關於他的消息統統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裏,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的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朵裏一樣。人們說他從未結婚,因為他跟別人的習慣不一樣,可這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對傳言她向來不理會,還因為許多男子的這類事常常被傳得失去了原有的麵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裏薩仍堅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裝,用他的奇特的洗滌劑。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體麵的方式開辟了一條生活之路之後,仍舊使人感到神秘和費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來的那位阿裏薩。當伊爾德布蘭達歎息“可憐的人兒,他受了多少苦喲”時,總是感到驚訝。因為好久以來她看到他時,已經沒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從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從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回來後有一天晚上看電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情。他跟一個黑種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驚訝的是,他居然保養有方,舉止瀟灑。她沒想到,由於林奇小姐突然闖進了她的私生活,發生變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從此時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繼續觀察著他。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去那兒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認為那表明他對她的怨恨已經煙消雲散:那是一個原諒與忘卻往事的行動。所以,當他戲劇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來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愛情時,她大為驚奇。她認為到了她和阿裏薩這種年紀,除了湊合著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征性地為丈夫舉行了火葬儀式後,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巨大憤怒不但絲毫沒有消除,而且還在繼續增加,甚至當她感到無力控製的時候,這怒氣還朝各個方向擴散開來。更在甚者,她努力減弱對亡夫的回憶,但騰出的記憶空間卻逐步以一種無情的方式被隱藏著對阿裏薩的記憶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據。就這樣,她總是被迫地想著他,越想他就越氣,越氣就越想他,她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簡直要發瘋了。於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寫字台前,給阿裏薩激動地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罵了一通,並且無情地向他挑戰,有意識地做了這件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名譽的事情之後,她才感到了寬慰。
對阿裏薩來說,那三個星期也是極度痛苦的。在向費爾米納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沿著當天下午被洪水衝壞的街道,漫無目標地遊蕩,不時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把那隻抵擋了他半個多世紀的圍困的老虎殺死,現在該拿這張老虎皮怎麼辦?由於洪水的凶猛衝擊,城市處於緊張狀態。在一些房子裏,半裸著身子的男男女女想從洪水中隨便攜出點什麼東西來。阿裏薩覺得大眾的那場災難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是,空氣是平靜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突然,在無比的沉寂中,阿裏薩聽出了許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亞妮在同一時間、同一街角聽到的那個男聲唱:
“我從橋頭回來,滿臉沾滿淚水。”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隻歌那天晚上與死亡有點關係,但隻是對阿裏薩來說是如此。
他從來沒有象當年那樣如此思念特蘭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聰明的話語和用紙花打扮起來的愚弄人的美女的發式。每當他處於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這對他是無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師範學校,去尋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見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寢室的一長溜窗戶上有燈光。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控製住自己,沒有象老祖父一樣瘋狂地在淩晨兩點鍾,把那個睡得正香的象他孫女服的女孩從散發著她的鼻息的搖籃裏帶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亞妮獨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淩晨兩點、三點,還是在任何時候,她都願意給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門,這對他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聰明,他們又愛得太深,隻要他在她懷中哭泣,就隻好向她道出悲傷的真實原因。在荒涼的城市中,他象夜遊神似的走著,考慮了許久,最後還是覺得去找“雙料寡婦”普魯維登西亞·皮特雷比找任何別的女人更合適。她比他小十歲。他們在上一個世紀就已相識。他們一度沒有來往,隻是因為她不願讓他看見她現時那副樣子:半失眠,老態龍鍾。
一想到她,阿裏薩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納斯大街,在一個賣東西的拎包裏裝了兩瓶歐波爾圖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後再去看她,實際上他連她是不是在原來的家裏,是不是一個人獨處,或者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