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核用來建造遠距傳輸器的這種媒介,無處不在,遍及時空,”伊妮婭皺了皺眉,“不,不對,是時空嵌封在締結的虛空中……它超越了時空。”

我左右四顧。提燈發出明亮的光芒,照得小帳篷內一片光亮,但外頭黑漆漆的,狂風號叫著。“這麼說,內核到得了這兒?”

伊妮婭搖搖頭。我們以前討論過這個話題,當時我就沒弄懂,現在依舊不明白。

“這些賽伯人,他們的人工智能其實並不屬於內核,”她說道,“賴特先生的人格不是。家父……第二個濟慈賽伯人……也不是。”

她說的這些話我從沒弄明白過。“《詩篇》中提到,濟慈賽伯人,包括你父親,是雲門——內核的一個人工智能創造的。雲門跟你父親說,賽伯人是內核的一項試驗。”

伊妮婭站起身,走到學徒小屋的入口處。伊妮婭的建造手藝很棒,兩邊的帆布被風吹得上下起伏,但完好無損,也很好地阻隔了外麵的風沙。“《詩篇》是馬丁叔叔寫的,”她說,“在故事的真實性上,他盡力了,但還是有些地方,他並沒有真正理解。”

“我也沒能理解。”我說道,接著不再談這個話題。

我走向前,雙手抱住伊妮婭,四年前,我曾抱過她,現在,我感受到她背部、肩膀、胳膊在這幾年來發生的細微變化。“丫頭,生日快樂。”

她抬起頭,望了望我,接著,腦袋靠在了我的胸膛上。“謝謝,勞爾。”

我和我的小朋友第一次見麵時,她剛剛年滿十二歲,這四年來,她的變化很大,臀部變圓了,運動衫下麵,胸部挺拔了,可以說,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但是,我還是無法把她當成“女人”來看。當然,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但還沒有真正成為一個女人。她還是那個……伊妮婭。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完全沒變——聰明伶俐,充滿懷疑,還因為一些隻有她知道的事,微微帶著傷感——當她把目光定格在你身上的時候,那種被觸動到的感覺,也比以往更加強烈。過去幾年裏,她的頭發稍稍變深了些,去年春天她剪過一次頭發,現在還是短短的,甚至我在海伯利安地方軍中的那幾年,頭發都比她的要長。我摸摸她的頭,那些頭發短得剛好伸出我的指縫,但深色頭發中,還夾雜著幾根金發,那是在亞利桑那的時候,我們在烈日下工作,暴曬了好幾天,結果頭發的顏色也變淡了。

我們站在屋子裏,傾聽著風沙挫磨帆布的聲音,貝提克坐在我們身後,沉默不語。突然,伊妮婭把我的雙手緊緊捧在手中。那天,或許她的確已經年滿十六,已經不再是孩子,而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但是她的雙手放在我的大手中,依舊顯得那麼小。“勞爾?”她開口道。

我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你能為我做件事麼?”她極其輕柔地問道。

“好的。”我回答得很幹脆。

她捏緊我的手,凝視著我的雙眼:“明天,你能為我做件事麼?”

“好的。”

不管是她的眼神,還是緊握的力道,都沒有絲毫緩和:“不管是什麼事,你都能為我做麼?”

這一次,我真的遲疑了。我明白這樣的誓言會承擔什麼樣的後果,雖然這個奇妙的孩子從來都沒有要求我為她做過什麼事——從來沒有要求我和她一起進行這緩慢的瘋狂冒險之旅。那是我和詩人老頭——馬丁·塞利納斯之間的約定,當時我還沒和伊妮婭見麵呢。不管有沒有違背良心,我知道,這世上有一些事我無法強迫自己去做。但是我最沒辦法做的事,是向伊妮婭說“不”。

“是的,”我說道,“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就在那時,我明白自己已經入了魔——也可以說,重獲新生了。

伊妮婭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最後一次捏捏我的手,便轉身回到燭光下,回到蛋糕旁,回到等候著的機器人朋友身邊。第二天,我得知了這一請求的真正含義,也明白了,兌現我的誓言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我得先中斷片刻。我意識到,如果你們沒有讀過這個故事前幾百頁的話,你們或許還不知道我是誰。由於我每寫下幾頁,就得把微薄的皮紙循環利用,所以以前寫下的書頁都已經不複存在,僅被存儲在書寫器的內存中。在那些已經失傳的紙頁上,我寫下了真實的故事。或者,至少是當時在我眼中的真實故事。或者,至少是我盡力講述的真實故事。大致如此。

這是關於伊妮婭的故事,當我寫下頭幾頁的時候,我不得不將薄紙循環利用,由於書寫器從未在我眼前消失,所以我可以得出一個假設,沒有一個人讀過我講的這個故事。事實上,我已經被流放至孤星世界阿馬加斯特,寫下故事的地方,是在星球軌道上的一個薛定諤貓箱——一個橢圓形的死亡牢獄中。貓箱隻不過是個位置固定的能量殼,容納了空氣、食物循環設備、床、桌子、書寫器,以及一小瓶氰化物毒氣,由隨機的同位素發射控製施放——這樣看來,你們的確還沒讀過這個故事。

但我無法保證。當時,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從那以後,奇怪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對於以前和現在的這些書頁,到底有沒有人讀過,或者,未來有沒有人能讀到,我還是保留自己的判斷。

現在,請容我再次自我介紹一下。我名叫勞爾·安迪密恩,名字念上去像是“高人”——我的確很高,我的姓來自海伯利安這個偏地世界上“被遺棄”的大學城,安迪密恩。而我自己,也很有資格戴上“被遺棄”這個頭銜,因為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城市中,我遇見了詩人老頭,馬丁·塞利納斯,禁詩《詩篇》的作者。那個城市,就是我冒險開始的地方。寫下“冒險”這個詞的時候,我微微帶著諷刺之意,或許是因為,人生就是一場冒險。我的旅途以一場冒險開始——我試圖從聖神手中救下十二歲的伊妮婭,護送她安全抵達遙遠的舊地,自那之後,這場冒險就擴變到了我的一生,充滿了愛與失,還有奇跡。

總之,故事中的這一周,發生了很多事:教皇駕崩,老建築師死去,伊妮婭在流亡旅途中過了個不太順利的十六歲生日,而我呢,已經三十二歲,依舊很高、很強壯,得到的訓練主要集中在狩獵、爭吵、看別人指揮隊伍,依舊缺乏經驗,搖搖晃晃地走在一條瀕危之路上,快要和一個小女孩墜入愛河,而我本該像對待妹妹般保護她,她呢,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女人,作為她的朋友,我熟知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