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東部的山峰上亮出魚肚白的時候,我們著陸在了被遺棄的山城。我從掠行艇上一躍而下,緊緊抱著書寫器,跑上塔樓的台階,急不可待地想要見到馬丁·塞利納斯,機器人和神父已經被我拋在了身後。見到我,詩人老頭肯定會很高興,他也會感激我做了這麼多的事,幫他完成了各種不可思議的請求——在光陰塚山穀中把伊妮婭從聖神的伏擊中救出,現在又摧毀了聖神,顛覆了腐敗的教會,也顯然阻止了伯勞對伊妮婭的傷害或對人類的攻擊——十多年前,我和詩人老頭在這裏喝得爛醉,在那出發前的最後一夜,他對我下達了這些要求。他應該會很高興,也會很感激。

“請你這懶鬼回來,還真他媽花時間啊。”眼前的木乃伊正躺在密如蛛網的維生管線中,“你就像他媽的二十世紀那些騙福利金的人一樣,盡在外麵混日子,我還以為得親自出去把你拽回來呢。”

這個羸弱的老頭躺在吊床上,所有的機器、監視器、呼吸機、機器人護理員都在圍著他轉。不久之前——就我來說是不到十年前,對他來說醒著的時間隻是兩年——我曾經和他道別,當時在鮑爾森理療的作用下,老頭重又煥發了活力,但現在完全不同了。這簡直是一具人們忘記埋葬的死屍。就連他的聲音也是電子儀器合成的產物,那機器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他那呼呼的喘息聲和喋喋不休的說話聲。

“傻看完了嗎?還是想再買張票,重新欣賞這出怪誕演出?”從木乃伊頭頂的一個聲音合成器中傳來問話。

“抱歉。”我咕噥道,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沒禮貌的孩子在死盯著人的時候,被抓了個正著。

“抱歉有屁用。”詩人老頭說道,“你是打算馬上向我彙報彙報呢?還是想站在那兒,做你的鄉下土包子樣?”

“彙報?”我張開手,把書寫器放在桌上的一隻托盤中,“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聲音合成器咆哮道,還繪聲繪色地演繹出了喉嚨梗塞住的呼嚕呼嚕聲,“小子,你他媽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事情嗎?”最後一個機器人護理員已經飛速溜出了我們的視線。

我不由有點光火,也許,歲月不光讓這個老家夥的腦子爛掉,也毀掉了他的禮儀,如果他曾有過禮儀的話。接著是一分鍾的沉寂,間或被一些聲音打斷:床下機械刺耳的滴答聲,垂死老頭那無用的兩肺呼吸空氣的呼呼聲。然後我開口道:“彙報。好吧。塞利納斯先生,你吩咐我做的事情,大多數都已經完成了。伊妮婭已經結束了聖神和教會的統治,伯勞也似乎消失了。人類宇宙已經永遠改變。”

“人類宇宙已經永遠改變。”詩人老頭模仿著我語調,合成器中傳來的聲音帶有濃烈的譏諷意味,“見鬼,難道我曾經叫你……或是叫丫頭……把人類宇宙永遠改變?”

我回想著十年前發生在這裏的那次談話。“沒有。”最後我回答道。

“這就對了,”老頭子咆哮道,“你的腦細胞終於有動靜了。天哪,那個薛定諤小箱子已經把你變傻了,小子。”

我呆站著,等著。也許,隻要我繼續等下去,他就會靜靜地死去。

“小神童,當初你走之前,我吩咐你做什麼來著?”他問道,語氣就像個憤怒的校長。

我試著回憶當時的情景,他除了要我和伊妮婭摧毀聖神的嚴酷統治,顛覆這個控製著上百個星球的教會之外,還有別的什麼事呢。伯勞……啊,他的意思並非那樣。我探進締之虛,而不是自己那些有問題的記憶,找回了他最後說的那些話,當時我即將乘著霍鷹飛毯離開,去接那個女孩。

“去吧。”當時詩人老頭是這麼說的,“替我向伊妮婭問聲好。告訴她馬丁叔叔正在等她,他想在死前看到舊地。告訴她,老頭子盼望著聽她來解釋一切運動、形狀和聲音的意義。”萬物的精髓。

“哦,”我大聲說,“對不起,沒能帶伊妮婭回來見你。”

“我也是,小子。”老頭低聲道,那是他自己的聲音,“我也是。別把你那個神父拿的那罐骨灰給我。我當初說想在死前再見見我的侄女,可不是這個意思。”

我隻有點頭的份了,喉嚨和胸口不禁感受到陣陣痛楚。

“其餘的呢?”他又問道,“你打算完成我的最後一個請求,還是打算和你的大弟子們四處瞎逛,傻站在那裏等著我死?”

“最後一個請求?”我重複道。在馬丁·塞利納斯麵前,我的智商似乎已經降到了五十。

聲音合成器中傳來一聲歎息。“小子,如果你想要我用大大的鉛字把這一切講清楚,那就把你的鐵筆書寫器給我。在我咽氣前,我想見見舊地。我想回到那兒,我想回家。”

最後,大家做出決定,不能把他從塔樓中搬出去。機器人醫師和最終被獲準著陸的驅逐者醫師商談了一下,而後者又和領事飛船上的自動診療室交換了意見……這艘飛船就停在塔樓外,兩個月前,貝提克付出了時間債的代價,從佩森星係躍遷到這兒,然後著陸在了這裏。同往常一樣,自動診療室又在電子線路上和詩人周圍的醫療顯示器協商了一下,結論沒有任何變化。把他從塔樓中搬出來,不管是帶到領事的飛船上,還是到樹艦上,不管引力或氣壓的變化多麼微乎其微,都很有可能會害死他。

所以,我們把塔樓和安迪密恩的一大塊土地一同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