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陽下,兩個影子疊在一起,再也分不出是男是女丶是你是我。
看盡人間情愛的老狐仙,背著手,含笑看著他們離去,回頭看了天上一眼。
他本來就對人世非常厭倦,在宋金會戰中目睹那些慘無人道的虐殺後,就再也沒有留在人間的意願。
人是極其汙穢丶極其卑劣的生物,髒得令他不想再看一眼。他恢複了狐身潛到瑤池裏,恨不能掬盡池水,把在人間看見的髒汙都洗乾淨,結果隻是揚起了瑤池的泥沙,把自己弄得更髒。
他非常痛苦,索性躺在爛泥巴裏,想讓自己也跟著爛掉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母伸出手,一把將他從瑤池裏髒兮兮丶濕淋淋地撈起來,拿到雲海裏像洗衣服一樣搓洗幾回丶然後用三昧真火把他迅速烘乾,然後丟下一句話:「玩夠了就給老娘滾回宋宮幹活!」
王母的話,他不能不從,但是他偏不肯直接到南邊那個宋宮,先來了汴京看看那些從前見過的鬼魂還在不在。
但是現在他明白了王母要他到宋宮的用意,真君與翠翹就是王母為他預備的明礬,丟在這汙濁的人間,得要等塵埃落盡,便能清澈見底。
真君和翠翹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老狐仙伸開雙臂,連九條尾巴都一起舒展開來,他輕輕躍起丶甩去人身,頓時變成一隻銀白色的九尾狐,足下生風,追著下沉的落日而去。
☆、餘韻&跋
話說那位原先駐守在真君神像中的小神仙,在真君下凡滿二十五年後,回到清源洞府中探望同僚們,然後才意外地得知了原來鱉副將被換過元魂的消息。
小神仙想起當年,真是淚如雨下,當時,他施了土遁術離開宋宮丶結果剛在洞府裏冒了個頭,就被那位假冒的鱉女將揍了一拳丶不省人事,等到半年之後醒來,才聽說真君下了凡。他當時畏鱉副將如蛇蠍,一聽說清源洞府暫時解散,他也不知道去哪裏好,就打包到凡間閑晃,在東海邊上看到一個破舊的小道觀就住了下來,閑來無事救救人丶勸勸世丶混吃混喝丶要不就去各個洞府打牌雲遊,倒也自在。
小神仙聽說了鱉副將的事情之後,發現自己竟然是被假冒的鱉女將揍,感到非常不滿,回東海的路上,一路暗自咒罵著那個冒牌貨。
「混帳混帳,一個冒牌貨而已嘛!竟然敢打我,可惱可恨丶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小神仙一麵碎碎念丶一麵走進道觀。
「師父,你怎麽啦?」有個久違的聲音傳來。
小神仙抬頭一看,咳了一聲,擺出一貫的仙風道骨丶豁達大度的高人姿態:「喔,這不是東海徒兒嗎?為師出外雲遊幾日,你可記得要黎明即起丶灑掃塵除丶修身養性……」
「師父,你已經出去了十年……」東海翻了翻白眼說,他沒有說的是,師父你前腳走丶我後腳就溜了。
小神仙呆了一下,十年對仙人來說就像十天一樣,他仔細一看,才發現當初的小徒兒如今也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小神仙不由得為自己這些年含辛茹苦拉拔這孩子長大的偉大功勳而感動(雖然隻是自以為的),老淚縱橫地握住東海的手:「好丶好,徒兒啊,為師看到你如今長大成人,十分感動,好啊丶好啊。既然如此,那為師就可以正式傳你道法……」
「等等,師父,我這回來就是要跟你說,我要還俗了。」
小神仙的臉頓時皺在一起,抓著東海,苦口婆心丶更加老淚縱橫地說:「徒兒啊,這可不行啊,師父看你天資聰穎丶腦門放精光,是修習道法的奇才啊!要是能保持童子之身丶將來……」
「前途不可限量」這句話還沒說完,東海就已經拉過另一個人來,對小神仙說:「師父,我已經不是童子了呢。」
「什麽!」小神仙尖叫起來,渾然顧不得什麽仙家風度丶師尊典範,抓住東海的雙臂就瘋狂地搖他:「不可以啊徒兒不可以啊!你好不容易守的童子-身怎麽可以就這樣浪費了呢!不可以啊徒兒你要三思啊!」
「師父,我不是童子已經好多年了呢。」東海笑咪咪地說,看著師父華麗地倒退三步丶西施捧心一樣地哭倒在地,連忙把師父扶起來,烹上一碗上好的龍團茶,十分熟練地捶背捏腿說:「師父不要難過,等我將來生了孩子,再送幾個輪班來陪師父玩什麽鬆下問童子丶言師采藥去的騙人把戲。」
小神仙驚魂未定地喝著茶,淚眼汪汪地看著這徒兒,有一種看著小鳥飛出巢的哀傷,身為師父,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擦乾眼淚丶擠出最有殺氣的眼神,十分有威嚴地一拍桌:「是誰!是哪一個小妖精竟敢勾引我徒兒!」
獨健在旁邊默默地看著這對師徒像唱戲一樣的往來,心裏想,果然東海一直想念這個師父丶而這師父看來也很想念東海,要是不知道的人一看,絕對會說這是一對父子……不丶祖孫。
小神仙恨恨地眯著眼睛看向勾引徒兒的「小妖精」,與獨健的目光對上的一瞬間,把手裏的龍團茶給灑掉了半碗。他的修為有限,但是這個人身上隱隱顯出的真君形影,他是打死也不會看不出來的:「真君!」
獨健已經很習慣有不認識的神鬼突然冒出這兩個字,她也不問這到底是什麽意思,隻是按照東海交代的那樣,拱手作了個揖,隨即看見小神仙跪倒在地,比剛才更老淚縱橫地說:「真君啊!屬下不知真君駕到,有失遠迎,請真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