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舊》
第一章
鹹安元年春,天現星變。
太史監連夜上稟,紫微星黯淡,是異星逼宮之兆,當移除奸逆,匡扶正道。
子時三刻,承天門從內開啟,沉重的轟鳴聲劃破深夜的寂靜,門開後,數千禁軍穿過宮門快馬而出,馬蹄聲急促,踏破天際。
與此同時,濮陽大長公主府燈火通明。
正殿上,大長公主蕭 端坐,她身前寬闊的庭院,已有八百士兵身著盔甲,手持鋼刀,俯身候命!這些都是她的親兵,唯有她方能驅使,換一個人來,縱是天子,也使喚不動。
殿中大長公主府的屬官分座兩側,滿殿賢士良將,無一人出聲,寂靜若死地。
濮陽站起身來,走到屋簷下,身後諸人皆起身,秩序井然地跟在她身後。庭中的士兵都注視著她,他們的臉龐讓火光映得通紅,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份血氣。領軍校尉上前一步,持刀跪下了,他高聲道︰“君王無道,聽信讒言,欲屠殺親長……”
他正氣凜然的高聲痛斥,士兵們每一個都露出氣憤的神色。濮陽仰首,看著如潑墨一般沒有一絲光亮的夜空,不知何時,竟然連一顆星子都看不到了。從今往後,她能擁有的,就是這一片毫無亮光的黑暗了。
身後不知是哪個僚屬,猛地跪地,膝蓋骨與地磚相撞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慨然陳說︰“殿下!不是殿下不義,而是主上不仁,事到如今,唯此一途了!”
士兵們受到了鼓舞,一並高喊,聲勢震天。
唯有長史,站在邊上,滿臉都是與熱血沸騰的氣氛格格不入的哀痛不忍,直到濮陽再朝他看過來,他雙目含淚,一揖到地,趁著無人注意,隱到黑暗中去。
城內外早已警戒,京師九門都被禁軍接手,嚴加防範,她有八百甲士,卻與以卵擊石無異。既如此,何必將自己弄得一身狼狽。
濮陽抬手示意眾人靜下聲來,她抬頭看著天空,長嘆一聲,道︰“都散了吧。”
“殿下!”眾人不敢置信,領軍校尉雙目赤紅,沖上前,跪到濮陽的腳邊,還要再勸,濮陽卻扶起了他。
“帶著他們,逃命去吧。”
庭院安靜下來,陷入到黑夜的寂靜中去,讓人覺得遍體森冷。
八百個人走了,那諸多忠心不二的僚屬也走了,眼前空了,就如從繁華到冷寂,讓人的心都空蕩蕩的。
濮陽在殿中坐著,看到府外的上空映出一片火光,繼而是甲冑摩攃的銳利聲響。她麵無表情地等候著,片刻,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急促的響起,有禁軍破門而入,沖到庭前。
看到大長公主就端坐在殿中,禁軍愕然地停下了步子。她積威猶在,縱淪為階下囚,仍無人敢在她麵前放肆。
眾人麵麵相覷,腳底像被膠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動,再一看殿中,竟覺自己如跳梁小醜一般的不堪。領頭的是皇帝新提拔的中書舍人,他為自己的膽怯而惱羞成怒,壯了壯膽,上前一步,高聲喝道︰“陛下有詔,殿下怎敢不跪迎?”
濮陽抬眸望過來,到了這個境地,她眼中仍是光華湛亮,中書舍人被她這目光蟄了一下,差點把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都泄了個一幹二淨。
濮陽卻淡淡笑了︰“我尊你卑,你見我,怎敢不拜?”
中書舍人一張白淨的臉漲了個通紅,隻覺得自己猶如小人得誌,一身光鮮在大長公主的眼中被剝了個幹淨。
濮陽是懶得與這些宵小多費口舌的,仍舊端坐著,看這一群人猶如看螻蟻一般,冷冷道︰“說罷,皇帝讓你帶了什麼話來。”
中書舍人臉上的血色又退了個幹淨,陛下確實有話讓他帶來,卻不是讓他這時說,而是要待大長公主伏誅,再當著眾人的麵道來,以顯示聖上寬厚。
他沉著張臉,猶豫了片刻,道︰“與家人兵刃相見,非陛下真心所願,奈何大長公主禍亂朝綱,不得不誅殺以正視聽。殿下去後,不除封號,仍入皇陵。”
這麼看來,還真是格外恩遇了。濮陽氣得笑了起來。皇帝即位還不滿一年,剛剛坐穩了皇位,就敢對她這位姑母下手,在外人看來,可真是有膽色得很。
但濮陽知道,她這佷兒,從小到大謹小慎微慣了,就算有這份心,沒有人攛掇,也不敢如此果決。這人會是誰?濮陽腦海中浮現一道坐於輪椅上的瘦削身影。
可會是他?
中書舍人已急不可耐了,既是此處令他心寒得慌不敢多待,也怕再多說幾句,就要節外生枝。匆忙攤開詔書來念了,便令人奉上一盞鴆酒。
濮陽接過酒盞,手端得穩穩的,盞中澄澈的酒液,倒映出她的麵容,仍是端莊不屈的姿態,卻已頻臨末路。瓊漿玉液化作奪命□□。這盞酒下去,世上便沒有濮陽大長公主這個人了。
她並沒有想透,若給她一日時光,她必先下手為強,但凡有一線生機她也絕不會在此地受這等小人之辱。就是走到這一步,她也不曾認命。長史已帶著她的親筆,往趙地去了,二郎接到她的手書,必會反,他一反,三郎又哪肯落於後。那些年富力強的宗藩本就懷揣野心,現得知皇帝誅殺親長,兔死狐悲之下,怎會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