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大概愛一些……其他的東西……”聞人暖看了一眼自己調藥的手指和拿在指間的器具,“零零碎碎的東西,比如說大家都開心、大家一起玩、大家都不要死之類……”
“什麼‘大家’?”何曉秋聽得莫名其妙,眼睛瞪得越發大了。
“‘大家’就是……全部……”聞人暖微笑得有些苦,“所有的……他看見的人。”
何曉秋瞪大著眼睛轉過去瞪聞人暖,“什麼意思?”
聞人暖整個微笑都散發出純粹苦澀的味道,“沒有什麼意思,我們小時候不也常常這麼想嗎?希望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不過也就是那樣……罷了……”
何曉秋皺起眉頭發了陣呆,似乎在考慮什麼叫做“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末了歎了口氣,“永遠不要死,我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死哩。他傷得怎麼樣?會不會死?”
曉秋還是孩子,輕易地就問出“死”這個字,聞人暖覺得有一股讓她毛骨悚然的寒意自骨子裏冒了出來。“他當然不會死。”她輕聲說,“我會救他。曉秋,幫我喂他水,他流了太多血,不喝水會死的。”
“是是是,奇怪你下個月要嫁給小月了,我為什麼要幫你救小月的情敵?”何曉秋還在那笑,手裏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往聖香唇間喂水,邊喂邊笑,“可是他長得真像個娃娃,好漂亮,讓人討厭不起來哩……”
碧落宮。
宛鬱月旦依然坐在那盆“帝麻”之旁,“帝麻”之果已經漸漸成熟,望之晶瑩潤澤十分可愛,散發著一股草木的香氣。
肖雅鳳來告狀說聞人壑在房裏被人點了穴道並被五花大綁,宛鬱月旦隻是笑,聞言要聞人姑姑做了羹湯給聞人叔叔壓驚,卻不提查犯人的事。
右手邊胸口赫然一道劍痕的楊小重,那年輕冷峻的麵容,仿佛依稀呼吸著寒棺裏冰冷的氣息。他雖然看不清楚,卻感覺得到。
聞人暖病情漸重,常常昏迷,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麼病勢轉重,他一樣清楚。
如果楊小重此刻複生,想必能夠替他衝鋒陷陣,為他殺李陵宴、為他振起碧落宮君臨天下之氣勢,成為此時傷亡慘重的碧落宮之中流砥柱……
一株“帝麻”,如何救兩人之命?他開口說不選擇,心裏卻煩惱得很。
偶然因為寒風稍止而覺得溫暖的時候,他會想起一些非常遙遠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聲音,比如說有人賭咒發誓說要脫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著多少機關,要放火燒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產,有人和他一起釣烏龜,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想回到過去,一直讓故事繼續,至少不再讓你離我而去…… ”。
想回到過去。
恍惚之間,宛鬱月旦真的興起了一絲緬懷,如果能一直活在那無憂無慮的旅途上,該有多好?如果現在仍在武當山上唱歌打牌,該有多好?
一陣寒風吹來,宛鬱月旦驀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聖香當日的傷勢和病情,隻怕不能平安過這個冬天了。
聞人暖和何曉秋給聖香喂下了清水和藥湯,蓋好被褥留下一些清淡小粥,便起身回嘉京園。沿途之上,聞人暖突然說:“曉秋你先回去看看宮裏是不是在找綁我爹的犯人,如果沒風聲我才回去。”何曉秋直笑說:“點了聞人叔叔穴道的可是我呢,我都不怕。”話雖如此,她還是先行回去,給聞人暖探路。
等何曉秋離開了之後,聞人暖找了個僻靜積雪的巷子,望了望天色。
今日沒有下雪,雪正在慢慢地化去一些,是最冷的天氣。
但天空很晴,並不陰霾,藍得十分漂亮,隻是連隻燕子都沒有,看著很空曠寂靜。
她緩緩脫下了蠶絲夾襖,又解下了貂皮圍脖,除去了披風和小棉襖,隻剩一襲單衣在雪化的天氣裏站著,望天。
巷子裏一陣風,她一陣顫抖,突然微微一笑,幽幽念起了一首詩:“溝水分流西複東,九秋霜月五更風。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不知李商隱為何要寫這首詩,她在那巷子裏站了好一會兒,慢慢重新穿上那些保暖的衣裳。雖說穿上了暖衣,但她的臉頰蒼白之中還是泛起了一層青紅之色,始終不曾褪去。
“阿暖,阿暖你怎麼站在這裏,冷死了,我到處找找不到你!沒事啦,小月沒怪你,快回家……”
她帶著微笑被何曉秋拉回嘉京園,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以她素來孱弱的體質,一場大病來得凶猛,兩個時辰之後已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肖雅鳳扶床痛哭,淚盡昏迷,聞人壑使盡渾身解數,終不能讓女兒轉危為安。聞人暖為人和善愛開玩笑,宮裏眾人都很喜歡她,終於在當夜二更,許多人嗚咽跪求宛鬱月旦,救聞人暖一命,請賜“帝麻”!
請賜“帝麻”!
宛鬱月旦臉色蒼白之極,林忠義和楊中修眼見聞人一家慘狀,抱著楊小重的寒棺一場痛哭,終是硬不下心腸見聞人暖病死床榻,同求宛鬱月旦先救活人一命。
在眾願難違之下,宛鬱月旦終是讓聞人壑拿了“帝麻”去和藥,眾人喜極而泣,隻有他絲毫不見快慰之意,臉色越發蒼白。
當夜三更,“帝麻”及多種藥物和好的救命奇藥熬好,端到了聞人暖床前。
肖雅鳳哭到昏厥,聞人壑提起調羹要把藥喂入聞人暖口中,眾人小心退開,隻怕驚擾病人服藥。一口湯藥入喉,聞人暖很快醒了過來,輕聲說:“爹,好苦。”
聞人壑忙起身去找冰糖。在他離開之際,聞人暖卻坐了起來,饒是她燒得全身綿軟搖搖晃晃,她還是坐了起來,甚至下了床。推開窗戶,她把那一碗珍奇難得的“帝麻”往窗外一倒,躺回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