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裡寫到的那串風鈴。唐賦不知道誰是蕤,可皇甫勁曾提過自己的舅舅林東木。怪不得方才見重櫻小姐神色有異,原來小姐心裡存著疑惑。小書房的書籍是故人遺物,所以一直按著他離開時的樣子擺放……那個遺下書籍的故人是皇甫勁早逝的舅舅。程西樾昨日去皇甫府第,看到的是父親的故居,父親用過的書房。“唐公子果然沉著。女子男裝讀書我不是第一個,被矇蔽的同窗唐公子也不是第一個,何必大驚小怪去告發。”她立刻將唐賦的許諾接下,再加一句提醒,“何況若因此得罪了柳尚書,對你將來的科舉仕途也沒有益處。” 柳井彥,是驚蟄那天她意外結識的一個靠山。那天有許多意外,第一個意外是看見皇甫勁一家上山拜壽。她一到汴梁就著手調查皇甫家族,尋找“皇甫東木”這個名字。後來皇甫勁家第一個被排除。可是看見他們全家來給塾長拜壽,她忽然意識到皇甫勁一家原來和青葉關係如此親密,覺得自己必須跟上去。於是在塾長窗外,有了第二個意外。她清清楚楚聽見塾長對皇甫勁的父親感嘆,“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彥,隻可惜你妻弟林東木離世太早。”東木君,原來他已經死了。當初為什麼要來青葉……祖父躺在蘇州老家的榻上,和那時的眉嫵姐姐一樣衰弱,就要死去了。他承認她的父母是自己當年在青葉的弟子,但不肯說出他收養她的始末,還說不知道他們現在何處。就要死去的祖父不許她追尋青葉往事,命她留在蘇州舊居。人生的苦惱多因為情之所牽,祖父命她不要太執著,不要追尋往事,不要對父母懷著怨恨。對父母懷著怨恨。怨恨他們都不肯給她一個家。她先跟著軟弱的眉嫵,再跟著怪僻的祖父,生活永遠動盪,不知道明日身在何處。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個家,為什麼她不能怨恨生下她,丟棄她的人?不隻是怨恨。一個人,想要知道自己的來處。聽說新房東是汴梁人,是汴京名塾青葉的學生,那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和青葉那麼近。她寫下請求幫助的書信。驕傲的祖父從不求助他人,她跟著祖父隻學到孤僻和憤世。可是那一回她委屈自己,草稿改了好幾遍,寫下求助他人的書信。她終於找到東木君,隻是原來,他早已經死了。為什麼要來青葉……在聽說東木君早已離世的那一刻,她猜疑又絕望。猜疑她根本不該違背祖父的遺命來青葉;絕望:她怨恨的那個人,她終於找到他,卻不能夠見到他。她逃離塾長的窗戶,一路回到玉木村。村人的議論裡出現了柳尚書的名字,說十八年前柳井彥也在青葉讀書。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彥,隻可惜你妻弟林東木離世太早……
她在黃昏後的村口等到柳井彥的小轎,以路遇貴人的學子身份向他討教攀談,全力贏得他的讚賞和好感,於是應他之邀,第二天去尚書府拜訪。“程生見知廣博,氣質不凡,必有家學淵源。”柳井彥說。“晚生師從祖父程習,父親林東木,或許還是尚書大人同窗。”她答得沒有迂迴和遲疑,想從柳井彥的第一反映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沒有失望。柳井彥不僅是是林東木的同窗,還是林東木始亂終棄行為的知情者,也知道她的存在。他震驚,歡喜,疑惑,向她仔細詢問所有的過往,唏噓感慨了許久。對自己當年的同窗好友,柳井彥不肯說出一句譴責的話,也拒絕說起被林東木拋棄的那個女子。不過柳尚書還是個好人,很想補償同窗好友的遺孤。她得以去到林東木當年依附居住的皇甫府,看過林東木從前用的書房。小書房的每一本書,每一件陳設,都按著林東木生前的樣子擺放。可她知道那窗明幾淨的書房不會有當年的氣味和顏色。被蒼白的時光洗刷過後,一切世事如同春天的短夢,留不下什麼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