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六七卦(1 / 3)

夕陽西下,奉常寺中人已經陸續散去。

徐福與蘇邑話別之後,便拔足走向了另一處廳堂,等跨進門來,餘暉的光芒映進廳堂之中,照亮了趴伏在桌案上的身影。

“侯太卜。”徐福輕聲喚道。

桌案上的身影抬起頭來,露出那張神色肅穆刻板的臉來,“徐太卜。”

徐福很難從侯生那張臉上,分辨出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我有一問,想要請教侯太卜。”徐福在他身旁跽坐下來,口中問道。

侯生卻低下了頭,繼續翻動著手中的竹簡。

徐福並不停頓,繼續出聲道:“我前往蜀地前,侯太卜告知我,此行艱難,是當真從卦象中卜得了什麼,還是隻以為蜀地艱險難去,才如此提醒我呢?”當然,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侯太卜故意恐嚇他的,隻是這個問題並不適宜問出口罷了。

侯生終於丟開了手中竹簡,隻是他的神色有些冷漠,“我的確卜出了幾分凶險。”他頓了頓,接著才道:“但我不如你,並未算準蜀地大禍。你比我更精妙幾分,也比我更堅韌幾分。”

侯生的目光十分複雜。

當初他如何嚴厲地阻攔徐福,如今徐福卻平安歸來,他自然覺得麵上無光,如同被徐福狠狠抽了一巴掌。

可他能不服嗎?

侯生平時麵上不顯,骨子裏卻是何等高傲之人?如今且不論卜筮之書,光是心性他已然輸給徐福了。徐福敢做的事,他卻不敢做,他骨子裏的高傲便更令他如鯁在喉。

他已經失了當初來到秦國的本心!

他來不是為了單單做個太卜丞,他是懷著抱負,真正想要在秦王手底下幹出一番成就來,借用秦國之地,向諸國、向天下,展示自己的能力。

而如今他竟是陷入了如此狹隘的境地之中,前怕狼後怕虎,為了愛惜自己的名聲,自己將卦象算得一知半解也就罷了,竟然是連別人的卦象也壓住不發。此等做派,與他昔日瞧不起之人又有何區別?

侯生陷入了羞窘之中,如今再看著徐福,便覺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徐福無法從侯生的臉上看出他心中所想,隻得道:“既如此,我便當,當初侯太卜的確是為我好,所以才如此勸我了。”徐福的語氣並不如他說的話那樣溫和。

侯生咬了咬牙,抬頭道:“徐太卜,當初將你的批語從竹簡上消去,的確是我之錯。”侯生沒有那樣厚的臉皮,要求徐福原諒他的所作所為,何況就算徐福原諒了,他心中也隻會覺得更加尷尬。

侯生這時才意識到,曾經的自己是多麼的目下無塵,他聲名在外,自以為在七國之中都有一席地,卻不曾想到,真的會有比他年紀更輕,卻本事更強的人存在。

徐福愣了一下。侯生竟然也會道歉?難不成今日奉常寺中人都摔壞腦子了?

徐福對侯生的厭惡當然不可能這麼快就消去,他可還記得當初知曉自己的卦象批語被刪去時,心中如何憤怒滔天。道歉又如何?他有權利選擇不接受。

徐福淡淡點了點頭,目光從侯生麵前的桌案之上掃過,道:“既然侯太卜十分繁忙,那我也不多打擾了。”徐福轉身便走了出去。他今日過來,也就是想讓侯生瞧一瞧,他去了一趟蜀地,究竟是死了還是殘了,他就是要讓侯生知道,他的卦才是正確的,侯生的卦是錯的。

如今侯生致歉如此之快,從他所言也可看出,他已經知曉本事高低了。

徐福再留下來自然沒了意思。

徐福慢步走出去,輕歎一口氣,當初侯生可是將他氣得不輕,如今卻半點沒有報複回去的快意。

而等徐福轉身往外走時,侯生幾乎是同時抬起了頭暗自窺視徐福的背影。

方才徐福的目光掃上來時,都令他膽戰心驚。

從他知曉蜀地當真出了大禍之後,便仿佛陷入了迷怔之中,他難以接受自己不如徐福的結果,於是忍不住翻出了許多古籍來,初時是想證明徐福卜筮之法見所未見,說不定隻是誤打誤撞,但到了後來,他卻忍不住開始瘋狂地去搜尋、學習,想著在徐福歸來之前,能夠在再見時,依舊碾壓過徐福。

可是他失敗了……

侯生長歎一口氣,合上了手中的竹簡。

徐福出了廳堂之後,習慣性地便要往奉常寺外走,等走到一半,他才忙頓住腳步,又回轉身來。他已經告訴鹹陽宮中人,他今日不會回去了,自然不能出爾反爾。徐福轉過身,朝著那新換的他卻一步也沒踏進去過的屋子慢步走過去。

也不知道王柳叫了人過去,將那屋子收拾成了什麼模樣。

做了太卜丞之後的,徐福的屋子自然也換了,比起初到奉常寺時,如今他的待遇,簡直就如同坐了火箭,蹭蹭往上漲了不止一個檔次。

他推開門進去,隻見屋子大了不少,有床榻,有桌案、坐墊,有浴桶等物,裏麵的物品明顯精致了不少,而那床榻之上的被子,瞧上去也沒之前那樣土裏土氣了。

如果說之前的是大床房,那這就是商務間的標準。

在蜀地連在外夜宿都習慣了,睡這樣的屋子已經是相當不錯了,徐福打了熱水洗漱一番,晚膳也未用,便往床榻邊去了。

而那奉常寺外,小內侍等了一會兒,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果真如王上所說,多半是等不到人的……

他又驅著馬車往回走去。心中疑惑,不知好端端的,徐太卜為何要與王上分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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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生孤身投奔秦國而來,身無長物,更無家眷,因而也宿在奉常寺中。待到日落西山,他才從那廳堂之中出來,然後猶豫著走到了徐福的屋子之外。

侯生抬手敲門。

他心中始終有著股不服。

他行卜筮之術數載,怎麼會如此輕易在一少年跟前落了下風?

侯生心中的傲氣在作祟。

既如此,那他便大方找徐福論道一番,分個輸贏,心頭方能平複下來。

想到此處,侯生心中的信念越發堅定起來,他又敲了敲門,卻並無人應答。侯生不死心,站在外麵敲了許久。

這時夜幕低垂,盡管已經入了春,但夜晚總是有些涼意的,侯生打了個哆嗦,才驚覺自己站得腳都有些麻了。

侯生暗自咬牙,憤然離去,這徐福果真心中還對他有所不滿,如今故意將他冷落在外……是可惡……偏偏侯生想到這也是自己自作自受,心中就更加堵得慌了。

而此時徐福躺在床榻之上,擁著杯子睡得十分安寧。

鹹陽宮寢宮之中,嬴政躺在床榻之上,翻轉身來,見不到徐福沉靜的麵孔了,觸手可及的地方也不再是溫熱的皮膚了。對於日日占慣便宜的嬴政來說,如今回到鹹陽城中,竟然還過著這般冷清的生活,嬴政輕歎了一口氣,好半晌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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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奉常寺中眾人已前來點卯,待他們走進廳堂之後,才見著那廳堂之中竟然已經坐著一抹褐色身影了。

明明眾人都是著一身褐色衣袍,偏那人與眾人都不同,渾身氣質都獨特得很,瞧一眼便讓人覺得仿佛無意中窺見了九重天上的神佛一般。不僅氣質出塵令人側目,還無端生出了幾分令眾人畏懼的氣息來。

待走得近了,眾人便見著了那人依舊白皙如玉的臉龐,和俊美的五官,當真是滿當當的奉常寺,無一人能比得上他的。

明明去了一趟蜀地,卻仿佛什麼事也沒有一般,比他們這些整日裏留在奉常寺中的人,瞧上去還要養尊處優幾分。

眾人暗自咬牙,心道,人與人之間果然是有大不同的。

平日徐福在奉常寺時,很少見他有早到的時候,還引起了不少人熱切的關注。過了會兒,侯生便也進來了,侯生的出現,讓這些人不自覺地閉了嘴。

侯生如何刻板嚴肅,他們已經領教過了,本事不如人,心中也懷有幾分敬仰。他們知曉侯生消去徐福卦象一事,如今見兩人同時出現,自然覺得尷尬不已,忙轉過頭去,當做什麼事也未見到。

侯生走到了徐福跟前來,“徐太卜。”他出聲發覺自己嗓音過於僵硬了,頓了頓,忙刻意放得柔和一些,但他的聲音或許天生如此,始終帶著一股冰冷的味道。

“我想請徐太卜賜教。”

“賜教什麼?”徐福怔了怔,心中有些納悶,這侯生又要做什麼?

“我師門之中有一證道之法,請徐太卜同我證道。”侯生一臉嚴肅道,他的聲音壓得有些低,與當初王柳蓄意找徐福的麻煩全然不同。

雖然二人心中都存有不甘之意,但侯生的確更想完整見識一番徐福的精妙之處。

徐福向來不會推拒這樣的事,若是勝了,他自然聲名大振。如此好的機會,送上門來,為何不要?

“好……”徐福剛應到一半,便聽外麵來了傳秦王令的內侍。

眾人都是一怔,忙跟著起身趕赴到院子中去。

還是上回那名內侍,他往院子中一站,見眾人都到齊了,便高聲道:“奉常寺太卜署中,徐太卜為了家國百姓之安危,舍去自身,甘冒危險前往蜀地,救數人性命,又抓獲奸人,其功甚為,今令徐太卜升為典事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