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尉繚穿著單薄的衣袍,挺得筆直,立在奉常寺的門口。他以為徐福是暗惱了自己,這才故意讓自己在外麵站上許久。
其實徐福是同王柳說了幾句話,替他解決了幾個問題,這便耽擱了散值的時間。
等他和王柳從奉常寺裏同出來時,王柳遇上了蘇邑,被蘇邑叫走了。就剩下徐福孤零零一人往外走,走了沒幾步,他就一眼瞧見了麵色微微發白的尉繚。
“國尉怎會在此?”徐福慢悠悠地走上前去。原本他見尉繚衣袍單薄的模樣,心中有幾分幸災樂禍,但是隨即想到對方可能是自己的師兄,徐福的情緒瞬間就消散了,有種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糾結。
尉繚一見著他,緊繃著的臉色登時就緩和了下來。
“我有事要與你說。”尉繚說罷便要轉身帶著徐福朝別處走去。
但徐福卻頓住了腳步動也不動,“國尉有何事要說,便在此地說吧。”
尉繚皺了皺眉,知道自己那日與徐福說的話,讓徐福有了戒備,他心中痛恨不已,痛恨那秦王太會蠱惑人心,竟是讓徐福一朝陷進去,便再也難脫身,真不知那秦王有何處好?尉繚卻忘記了,自己初到秦國時,也為嬴政所拜服,若不是後頭看了嬴政的麵相,他也不會態度陡然大變。
“若非為你,我定然不會留在秦國。”尉繚沉聲道,說罷,或許是他自己也覺得這語氣太過生硬,於是硬生生地轉了話頭,又道:“留你一人在秦,我心中始終難安,我要你隨我而去,你又不肯。若是日後吃了苦頭,你便……便離秦來尋我。我已應下秦王之令,日後也斷然沒有反悔的可能了。我雖瞧不上秦王為人,但……”尉繚頓了頓,極不樂意地咬牙道:“但有這麼多人相助,那秦王統一六國想來也是能成的。若那時,你不願留在秦國了,我便帶你回去。”
尉繚這一番話說起來,倒是像樣子了,至少不似從前那樣,聽起來便令人太過偏頗。
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徐福都還有些驚訝。
這可不像是尉繚的做派啊……
徐福收起那些驚訝,不由得更加好奇了,自己和他究竟是何關係。
“你說我失憶了……”這是徐福頭一次主動在尉繚麵前提起這一茬。
尉繚見徐福不是那麼抵觸了,立刻應道:“正是。”尉繚頓了頓,歎道:“你幼年時記性便不大好,老師說你天資聰慧,卻總是記不住事兒。前一日背了書,第二日便忘個一幹二淨。這也就罷了,你七歲那年,出了鬼穀,便不記得回家了。我和你薑遊師兄尋到你時,你就坐在田埂上,成了個泥人,竟是認了個農婦為母;你十歲那年,一覺醒來,便誰也不認了,管老師叫爺爺,管我和你薑遊師兄喊叔叔;你十二歲那年,替人算卦,算完之後,便什麼事兒都忘了,我們找到你時,你一身傷痕,也不知是對算卦人說了些什麼;你十三歲……”
“等等……”徐福越聽越覺得汗顏。
這些事兒真是發生在原主的身上嗎?這忘性已經不是一般的大了啊。
為了不讓尉繚將那些黑曆史挨著數個遍,徐福忙掐斷了他的話。
“……所以你當真是我的師兄?”徐福問道。
“這是自然。”尉繚似乎都習慣徐福這樣問他了,模樣十分淡然。
徐福有些恍惚,好半天才覺得有股悲憤從心頭湧上來。
鬼穀啊!
我真的是鬼穀的弟子啊!
早知我真是個有背景的“官二代”,我還這麼賣力做什麼?像王柳這等人上前來問自己,自己就應當豪爽地甩出背景來曆壓死他們啊!
可是什麼都遲了啊……
我特麼都是個典事了啊!連劉奉常都不找我麻煩了啊!
尉繚見徐福麵色有些怪異,忙道:“你也不用如此傷心。我知曉你脾氣傲,立誌要闖蕩出一片天地來,雖然我不喜這秦王為人,但你身在秦國……也確實、確實大有所為。你隻是往日裏記性不好,老師不願輕易放你出鬼穀,你這才沒有師兄們的聲名響亮……但長久下去,你必然也能名滿六國……”
“我從前在鬼穀時,學的是什麼?”
尉繚忙打住了話,回道:“你從前本是與我和薑遊師兄同學的。相麵、兵法、謀略、醫道……諸多學識之中,你卻偏偏獨好相麵、天文和醫道,而你又記性不好,總是記不住口訣,老師初時不讓你學,未曾想到你後來還真學成了。你十分叛逆,待到學成後,便道要去闖一闖,偷偷就離開了鬼穀……”
徐福心下複雜。
刨開尉繚加在其中的主觀形容詞,如“叛逆”“偏偏”等詞……
徐福覺得他描述的還真挺像自己的。
如果換做是他,應當也是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還真是……嗯,說不出的緣分啊。
徐福甚至還生出一個怪異的想法來。
說不定這是他前世?
尉繚還要說些什麼,卻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給打斷了。
徐福朝那頭看去,隻見蒙恬騎著大馬朝這邊過來,眉頭緊鎖。
他拉住馬兒跳下來,一見尉繚便道:“我遍尋國尉,原來竟是在這裏!”蒙恬的目光從尉繚身上掃到徐福的身上,看清尉繚旁邊站的是誰之後,蒙恬一時間便變得局促了不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道:“……原來是徐典事。”
“蒙將軍過來尋國尉?”徐福有些好奇,想不通這兩人怎麼會走到一塊兒去。
尉繚的表情頓時如同吃了狗屎一般,若不是因為徐福還在跟前,他定然已經跳開三丈遠去了。
“正是!我有事要與國尉商談一二。”蒙恬大大方方地道。
尉繚冷著臉,道:“我並無事要與蒙將軍說。”
“我有事。”蒙恬加重語氣道,還用一種“你怎麼聽不懂我說啥”的目光瞥了一眼尉繚。
徐福隻覺這二人之間氣氛有些怪異,左右打量一眼,便道:“既然蒙將軍與國尉有事,那我便先行告辭了。”徐福轉頭看了一眼,那小內侍早就到了,此時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尉繚與蒙恬二人,像是他們之間隱藏著一個恐.怖.分.子般。
“徐福……”尉繚叫了一聲,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徐福無情地走遠。
尉繚的臉色瞬間便拉了下來,冷冷地看著蒙恬,“蒙將軍還有何事?”
蒙恬卻不似之前看上去那般憨實,笑道:“有事總要囑咐國尉一二的,免得秦王大業出了差錯。”
尉繚心中罵了句髒話,跟著蒙恬一同牽馬走遠。
而徐福這頭也上了馬車,心中還稍微有些動蕩。
那鬼穀中也有一個徐福,便是他的原身,恰好還與他如此契合,除了那詭異的失憶症外,和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難道還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徐福微微一挑眉,倚靠在馬車裏。
這冥冥中的安排可是相當不錯啊,換了誰,能被安排到秦始皇身邊去呢?
回到了鹹陽宮中,徐福便好奇地問起了尉繚的事,“那蒙將軍是如何留下他的?”
嬴政搖頭:“寡人也不知,蒙恬說他是在客棧外將尉繚攔住的。”
徐福腦子裏登時浮現了蒙恬的身影。
尉繚年紀雖長,但個子卻不夠那麼長啊……
徐福總覺得自己似乎不小心窺破了什麼,他斂起心思,命宮人將胡亥抱來,不一會兒,胡亥倒是抱來了,隻是後麵還跟了個扶蘇。
扶蘇笑眯眯地問:“老師風寒可好了?”
徐福不明就裏,應道:“多謝扶蘇公子關心,我的風寒已經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扶蘇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知道扶蘇打的什麼主意,嬴政瞥了他一眼,不過倒是沒再多說什麼。
徐福如今想要將胡亥當做親兒子對待,那他對扶蘇自然也不能顯得太過厚此薄彼。父子同榻,增進增進父子感情,倒也不錯。
平常扶蘇跟著老師都是看些培養品行和思維能力的書籍,到了秦王寢宮,他卻反倒當著嬴政的麵,光明正大地翻看起了徐福的那些雜書。
什麼巫術,咒術,相麵術,醫術,煉藥術……不過扶蘇在這方麵實在沒有什麼天分,看了沒一會兒,便要拉著徐福問心中疑問,而徐福向他解釋過後,扶蘇還會有難以理解的時候。這對於天資聰慧的扶蘇來說,簡直是明晃晃地告訴他,他不適合學這個。
徐福從中觀察到之後,也多少有些失望。
不過麼,還有個胡亥。
扶蘇本來也不該是學這些的。至於扶蘇為何要拜他為師,他現在暫時是沒能想明白。或許隻是小孩子不懂事,瞧他看上去厲害,便選他了。那時嬴政答應下來,估計也就是為了掛個名,讓他得個開心罷了。
徐福收起那些竹簡,拍了拍扶蘇的頭,“睡吧。”
順手拍完收回手的徐福壓根沒注意到,他這個動作其實不太符合規矩。
不過連秦王都敢“騎”了,拍他兒子的頭又有什麼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