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某日,新任財政總長的董康,剛從國務會議會場中走出,就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包圍,一陣拳打腳踢之後,群氓作鳥獸散。馬褂扯成了布條、眼鏡碎作了渣子,眯著眼睛勉強撐起來的董康,以一個五十五歲資深官員的窘迫肖像,為當時早已混亂不堪的北洋政府財政體係作了形象注解。
原來,在1922年,董康因負責查處財政部債券貪汙案,秉公斷案、頗得人心,旋即出任財政總長。新任後的董康,仍然不改海歸精英本色,隨後即率員出使歐洲考察,意在學習歐美健全的財政製度,以重振財政之頹弱與混亂。
書生意氣從來天真爛漫,年過五十的海歸仍舊篤信共和製度下的學術實踐,卻不知“共和”製度本身在中國已成狗肉羊頭的玩意兒。北洋政府內部的派係之爭,董康不可能置若罔聞,但以清正自居的他,似乎仍然沒有體察到自己的學術實踐一旦“亮劍”,即刻會被各利益群體就地“奪劍”。
董康上任伊始,即向政府報告說,財政困難達於極點,由於仕途不清,濫支薪俸,必須大刀闊斧毫不容情地裁員。事實上,財政部當年正因冗員過多,根本無法兌現正常的薪俸。裁員久拖不決、工資屢不兌現,導致索薪衝突升級,於是出現了一開始,馬褂成絲眼鏡橫飛的一幕。這一年,董康辭去財政總長一職,宣布退出官場,並於當年底離開北京,遷居上海。
從1914年歸國,到1923年辭官,十年民國官場,董康一身疲累,終歸解脫。誦芬室中,除了政法之外,人們或許更能記得他的那些精美刻本、藏書故事與雅致風度。
事實上,民國官場上並不得意的董康,卻在書肆中屢推新本。據不完全統計,除了1917年刊行的《誦芬室讀曲叢刊》之外,董康早在1913年,就刊刻了《雜劇十段錦》,後又有《梅村先生樂府三種》(1916)、《盛明雜劇》(1918)、《石巢傳奇四種》(1919),此四種收入《誦芬室叢刊》。此後仍有《盛明雜劇》二集(1925)、《雜劇新編》(1941),前後持續了近三十年時間,而迄今為止董氏所刊之《盛明雜劇》兩集仍是最為通行的版本。王國維跋《雜劇十段錦》對董康有過如下的評價:“竊謂廷尉(董康)好古精鑒,不減遵王(錢曾),至於流通古書嘉惠藝林,則有古人之風流,非遵王輩所能及已。”
當然,盛名之下,質疑聲也此起彼伏。誠如當年的海歸精英,要說服清廷資深土鱉們進行法律改革一樣;誠如後來的司法達人,要說服政府進行大規模裁員一樣,任何一項開創性的革新,在中國都將麵臨體無完膚的責難與灰頭土臉的阻攔,即使看似雅致的所謂學術圈子、藏書圈子,也概莫能外。
在集權時代麵臨革新質疑的董康,頂了六年唾沫星子之後,苦撐了六年困局之後,麵臨的是帝國體製的崩解,這算是一種不可抗力的大解脫。在共和時代麵臨裁員質疑的董康,飽嚐一頓拳腳之後,大不了一走了之,也算是一種自求多福的小解脫。可刊刻戲曲書籍,不但東抄西借、南買北購,花去一大堆銀錢之後,黑紙白字的書冊還要接受各界(諸如曲學界、藏書界、讀者)的品頭論足,指摘批評。這種看似專業的文化質疑、看似溫文爾雅的“軟”質疑,將使“董康”這個符號在學術江湖中繼續漂泊,無從解脫。即使董康本人對此毫不介意,甚至於生前毫無耳聞。
董氏刊刻了眾多戲曲類書籍,讓有的評論家認為不可能單單是因為個人興趣,一定是某種出版策略使然,董氏在這些人眼中儼然狡詐書商。而有的讀者則抱怨董氏所刊刻書籍價格太高,無法承受,更加重了“奸商”意味。這些批評或許都是隔靴搔癢,因為董氏刻書無論是個人癖好還是牟利之圖,都無可厚非,即便是放在還有淩遲之重刑的集權時代,這也屬個人自由、雅好而已。至於說到價格高低,則難存至理,價廉物美者書肆中盡有各類石印、鉛印、刻本供諸君挑選,為何偏要去挑董氏刻書?無非是刻精墨佳、紙白裝美罷了,黃裳先生常講的那句“欲求善本、必出善價”的名言即是至理。
反過來說另一種批評。貌似平和、非關價格皮毛、直指書籍內容的“專業”批評,往往更具長時間的穿越能力,影響更多的跨時代人群。著名藏書家鄭振鐸針對董刻《石巢傳奇四種》的批評,可謂“獨樹一幟”。
鄭振鐸在寫於抗戰期間的《劫中得書記》中對董康所刻書籍予以了間接批評。批評是專門針對《石巢傳奇四種》的,評曰:
春燈謎明阮大铖撰二卷四冊
阮氏之“燕子”“春謎”,餘於暖紅室及董氏所刊者外,嚐得明末附圖本數種,均甚佳,惟惜皆後印者。陳濟川以原刻初印本春燈謎一函見售。卷上下各附圖六幅,繪刊之工均精絕。餘久不購書,見之,不禁食指為動,乃毅然收之。董綬經刊阮氏四種曲時,其底本亦是原刻者。原書經董氏刻成後,即還之文友堂;後為吳瞿安先生所得。瞿安先生嚐告餘雲:董本謬誤擅改處極多。他日必發其覆。今瞿安先生往矣,此事竟不能實現!原本仍在川滇間。
他日當必能有人繼其遺誌者。餘今得此本,如有力時,當先從事於“春燈”一劇之“發覆”也。
原來,與董康《石巢傳奇四種》同一年麵市的還有劉世珩的暖紅室彙刻劇曲叢書中的“燕子箋”與“春燈謎”兩種。1919年同時刻印出版的這兩套書,後來被藏書家們視為民國版刻的“雙子星”,皆是佳作之代表。而鄭振鐸因其不是明代原刻,而頗為遺憾,因為以鄭氏的藏書閱曆,肯定是要尋求原刻本,而非後世的這種覆刻、新刻之本。這是藏書家的追求,原本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