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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我奶奶掀開被子拍我的光腚:塌鼻兒,城隍廟去!
對了,我們西榴城這麼古老的一個城市不可能沒有許多古老的廟宇。城隍廟在城的西北角,據說,西榴城建城的時候城隍爺他老人家就住到了這裏,管著一方百姓的平安,也管著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雍雜俗務。城隍因此很辛苦,理應享受本城居民長年香火的供奉。我奶奶平時積攢的一點體已錢也都孝敬給了城隍。這天,我奶奶照舊是給城隍上供去。我奶奶拐著三寸金蓮踏著青石板路在前邊一扭一拐,我蹦蹦跳跳跟在後邊玩手裏的彈弓。但這天全城的氣氛都有點不大對頭,人們神色惶惶的,交頭接耳的,說話的聲調樣子都有點變形變態:
——五六百口人呐,株連九族,滿門抄斬。血把磚頭瓦塊土坷垃全都染紅浸透啦。說是禦林軍突然包圍,老的少的,連肚子裏的胎兒一個也不放過,全都殺,殺頭!殺完就地挖個大坑,死的活的斷氣的沒斷氣的一起往坑裏一埋。嘖嘖,都五百多年,這血還烏紫烏紫,可見當初血流成河!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我奶奶耳背聽不見,別人聽見也聽不懂。
我懂。我讀過史書,史書上記載,公元十五世紀中葉,我們西榴城出過一個大學問家叫薛棣,大學士薛棣後辭官回鄉,辭官的原因據說是恥於與閹黨魏忠賢等同朝為官。這理由相當迂腐,似乎一個清雅之士與豬狗同朝為官就沾了汙穢?我疑心還有其它原因,但史書不寫。這薛棣一代才子,滿腹經綸,自然要給自己找個用武之地,於是就在城南一片幽雅的鬆林中辦起了一個賢林書院。賢林書院開辦以後天下學子紛紛慕名而來,這幫士林子弟聚在一起,難免要抨擊時政,罵罵閹黨。這種局麵遲早要招來殺身之禍,果不其然。後來有一天,朱皇帝派到西榴城搜刮錢財勒索珍寶的一個太監死了,人們在城牆上發現太監的屍體時,太監的頭被人割了,不知去向。這樁無頭案驚動京城,魏忠賢大駕親臨到西榴城來主審此案,他一來就把薛棣下了大獄。
事情很蹊蹺,一個太監的死和大學士薛棣會有什麼關係?
薛棣要頭:人頭呢?沒有頭怎麼能證明是我殺的人?還有,那太監到城牆上幹什麼?我要殺太監不殺在鬆林裏倒要殺在城牆上?
魏忠賢冷笑。太監是到城牆上遛鳥去了,那鳥是金絲雀,裝在一個純金的鳥籠子裏。你薛棣是謀財害命!
至於人頭,魏忠賢說,人頭很快就有。
皇榜張貼了出去懸賞索討人頭。不幾日,有人揭了皇榜,提了顆人頭來見魏忠賢。
薛棣凝睇視之,問:這是何人之頭?
那顆人頭皮肉腐爛,麵目模糊,根本無法辨認。
但領賞的人說是從薛府水井中打撈出來的。
薛棣冷笑:既有人頭,鳥和鳥籠呢?不是說我謀財害命麼?這害命有了,謀財怎講?……凶案發生後,賢林子弟早就四下散開去尋找鳥和鳥籠。在他們看來,找見了鳥和鳥籠,也就找見了真正的凶手,這樣就可以洗刷老師的不白之冤。還真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幫儒生這天在集市上果真抓住了一個金鳥籠的出售者,由此人又供出了一個無賴。
無賴當堂招供:太監的人頭藏在他家狗窩裏。
太監的頭找見了,可作為領賞的那顆人頭又是怎麼回事?
一頓廷杖,領賞人說出了個中緣由。原來他老婆暴病而亡,他割下他老婆的頭在開水鍋裏煮煮冒充了太監的頭。案情大白,兩人伏法,殺了太監的無賴和冒領懸賞的領賞人。但薛棣卻仍舊關押在死牢裏。魏忠賢升堂,羅列出薛棣講學中的數千條言論,最後宣布,以“蠱惑人心,危害社稷”的罪名判處大學士薛棣死刑。奇怪的是薛棣沒有為自己辯護;更奇怪的是,薛棣此後還有活命的機會但他拒絕活命。那是在他被押解進京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弟子們買通了獄卒,要帶他逃出死牢。薛棣不走,他要學生們給他一壺毒酒,天亮時,飲鳩而亡。沒想到,薛棣這樣的死法反而激怒了魏忠賢。他死當日,薛府上下被滿門抄斬。
滿門抄斬是罪民,死了的墳是墳園子,和老百姓沒有兩樣。
進了城隍廟大門,我和我奶奶就被人群擠散了。我奶奶照例去向城隍求簽問卦,我讓人潮卷著,卷到了廟後麵。那裏本來有堵牆,牆塌了,露出個墓坑。現在整個墓坑都被人挖開了,許多人都下到墓坑裏,用手刨烏紫的泥土,用钁頭和鐵鍁挖烏紫的磚頭,在白骨中間扒來扒去想找見些值錢的東西。我爬到一棵樹上,朝下看了會兒這些像是尋找腐肉吃的禿鷲一樣的人群,忽然感到有點惡心。我閉了會兒眼睛,又仰頭朝上看看直戳戳掛在頭頂上的白日頭。
哎呀!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白日頭裏射出一道光柱,就像根擎天柱似的,直戳戳罩住了墓坑。瞬時間平地上起了股龍卷風,我的眼睛裏一下子就灌滿了沙子,接著連樹帶我就一齊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