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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就在我們西榴城的南麵。
南山山深林密,終年積雪,在平常年月很少有人進到深山裏麵。五十年代初,曾經有一支地質勘察隊進到山裏找礦,結果在林子裏迷了路,進去二十幾個人,活著出來的隻有三個,其它那些人到底是摔下山崖摔死了,還是被狼蟲虎豹給吃掉了?誰也說不清楚,反正連屍體都沒有找見。有一種傳說,說南山裏有一種野人,長得就像大猩猩,渾身長毛,但毛是白的。遇人,它就抓住你的胳膊,開始笑,笑聲由低到高,由緩到急,越來越響,越來越亢奮。白毛野人就這麼笑啊笑啊,直笑得你七竅出孔魂飛魄散,軟塌塌地倒地死去。然後,你就被白毛野人連皮帶肉,連筋帶骨頭帶毛吃得幹幹淨淨。我們西榴城的老人都知道南山的白毛野人。我奶奶給我講白毛野人的時候一隻手還死死抓著我的胳膊,指甲都掐進了肉裏,我就好像聽見了野人瘮人的笑聲,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從此我知道了笑也很可怕,笑也是一種殺人武器,笑也能把人笑死。我奶奶說那些勘探隊員就是被白毛野人笑死的。
也許正是有了關於南山白毛野人的鬼魅傳說,許多年裏南山在我們心裏一直罩著一層神秘麵紗。
這時,南山裏發生的這件事和一對男女的逃亡有關。
南山裏有一個叫牛嶺鎮的地方,毗連著有兩個村莊,趙村和王村。政府在農村的最低一級政權組織叫“營盤”,牛嶺鎮人民營盤的集體耕牛這年春天莫名其妙地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集體死去。牛死了農民並不悲傷,反而過節似的興高采烈,有人敲鑼喊叫著:牛死了到隊裏分肉去!咣咣咣!村裏的人歡呼雀躍,家家戶戶端盆拿鍋蹲在隊部的院子裏分贓牛肉。吃不完的肉,還悄悄地賣到城裏;我們城裏人呢,那段時間也悄悄往山裏跑。兜裏提的,書包裏挎的,層層密密包裹著一塊塊嫩牛肉。農民們吃的,叫“集體肉”,不花錢就能吃到的肉。我們吃的,叫“黑市肉”,花錢也不能買到的肉。政府那時頒布了一條法令:禁止黑市買賣。所謂“黑市買賣”,就是除國家和集體商店裏出售的東西,任何個人之間不得進行買賣交易。並且,政府嚴令取締集市貿易。山裏的牛肉飄香,讓我們城裏人垂涎三尺,再嚴厲的法令似乎也阻擋不住我們想吃牛肉的貪婪欲望。
我家裏也搞到這樣一塊“黑市牛肉”,很小很小的一塊,半斤不到,是隔壁李嬸悄悄塞給我奶奶的。
我奶奶關了房門,說:這是違法!塌鼻兒,我們這是幹了違法的事了!
可違法歸違法,我奶奶把嚼不爛的牛肉伸長細脖梗子囫圇著吞咽下去的時候,我看我奶奶也滿嘴流油,吃得心滿意足,吃得幸福無比。我呢,我壓根兒不管黑市不黑市,讓我能吃上牛肉我感到就是天堂裏的生活。因了那一小碗牛肉,我記住了“牛嶺鎮”這個地名,並且記得刻骨銘心——它和給我帶來無比美妙享受的一小碗牛肉有關。
就在牛嶺的農民和我們共同沉浸在牛肉帶給我們的幸福生活和幸福感受的時候,有人卻要注定為此遭受懲罰。
牛嶺的領導不認為這是一場牛瘟疫,獸醫站的獸醫要去給牛看病被喝斥住了。領導說:這是有人謀害集體的耕牛,給牛投了毒,目的是要破壞集體生產破壞春耕。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牛嶺事件”被一級級上報,西榴城為此成立了一個案件調查委員會。委員會駐師牛嶺。偵查範圍一點點縮小,最後縮小到了趙村的趙男和王村的王女身上。
趙村的趙男和王村的王女,一個老光棍,一個老姑娘。十多年前,這兩人還風華正茂,趙男的地主爸爸和王女的富農老爹給他們做成了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媒人翻山越嶺來回穿梭在趙村和王村之間,趙男提著四樣禮也拜見過未來的老丈人,王女也羞答答在訂婚宴席上與未婚夫喝過了訂婚酒。趙男英俊,王女美麗,王女在羞答答低下眼瞼偷偷瞥視了趙男那一張紅潤潤臉膛的一瞬間,就將芳心暗許。趙男被王女偷瞥的那一眼驚了魂魄,他的心從那一刻起就汪在了王女那兩眼秋波裏。這兩人都急不可待地盼著完婚圓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