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曾動搖的軍人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隻覺得無法呼吸,無法直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愧疚和痛悔,卻無可奈何。
他是軍人,是門閥子弟,是十巫門下新一代年輕人裏的佼佼者,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帝國的統治者。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們完全無法相同。
他不喜歡殺戮,不喜歡征服,他不明白為什麼戰爭和殺戮會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種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處。
雲煥曾經說過他是個優柔的人,耽於理想化的臆想,卻缺乏對現實的行動力。他不得不承認同僚那句尖刻的評價是正確的。是的,他是個軟弱的人……連所愛的女子,都沒有公開出來的勇氣——因為,碧隻是葉城海國館裏的一名鮫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視的卑賤奴隸。
他花了巨款替碧贖身,讓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裏。然而作為巫朗一族的第一繼承人,門閥的貴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禮一族的長女訂婚。
他從心裏推崇鮫人一族的美麗和單純,私心裏認為這些大海的兒女是雲荒上最美麗的種族,不比任何種族、哪怕冰族低賤半分。然而,這種觀點在他這個階層裏也是大逆不道的——他隻能盡可能的善待身邊的鮫人傀儡,卻無力去扭轉整個帝國裏鮫人的悲慘境遇。
他一直反感著現實裏的一切,卻缺乏雲煥那種徹底反抗的勇氣。
他這種懦弱的人,將遵循著這種鐵一樣的秩序逐步長大,直至逐漸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卻會在漫長的一生裏一直受著折磨,不能安寧。
無法忘記第一次從軍,出發去平定砂之國一個小的部落叛亂的情形——據說那裏的牧民不肯聽從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點,堅持著自古以來遊牧的生活方式,認為在馬背上生長和死去、是天神賦予他們的驕傲,寧死也不能放棄。
為了殺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斷然下令將這個小部落徹底滅絕。
僅僅為了這種事,就要殺人?……作為一個新戰士,他在內心激烈地反抗著,不情不願地跟隨齊靈將軍出征。
雙方的力量是懸殊的,不過十數天,征天軍團就基本上全數殲滅了反抗者。
他記得砂之國的最後十多名戰士在被追殺到窮途末路時,齊齊馳馬來到空寂之山腳下,對著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驁的西荒戰士爆發出了一陣驚動天地的哭泣,對著神山舉起雙手,狂呼著他聽不懂的話,任憑追趕上來的風隼從背後洞穿他們的胸膛。
那種寧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讓他震撼莫名。
然而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卻是那個部落裏的一個小女孩。
族裏的青壯年都戰死了,隻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被羈押在帝國軍隊裏。齊靈將軍對著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說明他們這些人隻要肯放棄遊牧生活,殺死駿馬,焚毀帳篷,安分地住到帝國建造的定居點裏去,就不會受到進一步的處罰。
然而那些老人和婦女卻是一樣的桀驁不遜,漠然聽著,然後一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裏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毀,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終是消失在了曆史裏——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麵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絲毫的失態,隻是靜默地一個一接個走入挖好的坑裏——那靜默並不是一種麻木和怯懦,而是包含著無比的勇敢,坦然決然。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裏的孩子都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