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家書房裏的寫字台光潔明亮,沒有便箋,沒有筆,沒有一絲塵土,能映出安第斯夫人的窈窕身影,年輕冷豔。

她把這書房裏的一切都搬走了,但依然無法徹底消除老安第斯的氣味。就像那該死的臥室,大得無邊,卻竟如此頑固地凝聚著一個人的氣息。她痛恨臥室,如同她痛恨整棟房子,多一分鍾也不願停留。但自從她回到這裏,狗仔隊就時常光顧,有時夜裏也會偷拍。一個忠誠而傷心的寡婦不該整夜留宿別處。再說還需時刻提防手腳過於“勤快”的用人。她的秘密的確不少,隻不過,那位從墨西哥偷渡來的園丁當不了間諜。

世界就像是一座摩天大廈,層層相通,卻隻有單向通行的鐵門。向下易如反掌,向上百般艱難。從底層向上風險不大,爬得越高則越危險,就像她身處金融區的高層公寓,一旦跌落,粉身碎骨。她已鑽出窗外,不能回頭,隻有攀上更高層的窗台。那一層本該屬於她的。她曾為父親鋪路,如今則踩在父親的墓碑之上。她記得最後一次見父親的情景。她隻去過一次監獄,是在母親無數次懇求之下。她本以為自己並不同情那落魄的男人,但父親的樣子讓她徹底崩潰了。父親成了蒼老臃腫的陌生人,頭發蓬亂,目光迷離,嘴角有凝固的痰漬。那是跌落大廈的屍體,精神已經徹底粉碎。她突然想起童年的自己,也曾把父親看作雄偉的靠山。她心中悲慟欲絕,並非完全因為父親,更多因為自己正在瓦解的精神。

她開始長期旅行,周遊世界。但不論是加勒比海的遊輪,還是蒙特卡洛的賭場,都令她難以釋懷,夜夜酩酊。某一夜突然醒來,聽到窗外隱隱的海浪聲,完全不知身在何方,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大學的瘋狂派對上,那讓她懷孕的男生。那個校隊橄欖球隊員粗俗而愚蠢,但他曾在胸前刻上她的名字。她突然後悔無比,她想她該生下他的孩子,以此讓那男人一生服帖。橄欖球運動員能成為她的私人財產。憑借她的聰明,他們可以永居世界大廈的中上層。雖到不了全景大宅和空中花園,卻也有無盡風景。然而一切都變了。她的父親一敗塗地,她的婚姻成了籌碼,注定了她才是輸的一方。她就像懸於頂樓大宅的裝飾畫,每日遙望浮華遠景,近前一片冰冷空曠。30多歲的女人,突然發現青春已毫無意義地流逝,心中產生的是仇恨。她提前結束旅行,返回舊金山。搬離安第斯的大宅,在金融區租住了豪華公寓。她不要做裝飾畫。她要做大廈頂樓的主人,追討她那一去不返的青春。

管家輕敲書房的木門,她等的人已經到了。

安第斯夫人從管家手中接過蒙著黑紗的帽子,快步穿過客廳,步上樓梯。這是一群極特殊的客人,進出都須經車庫的後門,接待則是在二層最隱蔽的房間。開門進屋之前,她放慢腳步,落下麵紗,盡量挺直身子,她必須確保自己尊嚴而神秘,在別人眼中高不可攀,不論對方是敵是友。管家替她打開房門。

“Kevin,好久不見了。”安第斯夫人沒有微笑,沒有問候。雙目藏於薄紗之後,迅速掃視來客。Kevin身著皮衣仔褲,風塵仆仆但精力充沛。身邊一名短發女子,身著緊身黑衣,年輕小巧,麵色蒼白卻機警聰穎;另一名女子則蒼老瘦弱憔悴不堪。這幾人安第斯夫人都能大體猜得出身份,唯有另一個東亞男人,瘦小精鬼,實在不知來曆。

“您好!尊敬的安第斯夫人!”Kevin微微垂首,畢恭畢敬,“對於已經發生的一切,我感到非常難過,我……”

“不必!”安第斯夫人一抬手,“讓我們直接進入主題,請介紹你帶來的這幾位客人吧?”

安第斯夫人傲然而視,目光如黑夜林月般寒冷皎潔。小玉手腕一緊,那是謝安娜在暗中用力。自從走進豪宅,謝安娜就惶恐倍增,像是走進皇宮的農婦。大廈過於宏偉,陳設卻過於簡單陳舊,色調低沉,曆史久遠,因此格外肅穆威嚴。即便是這二樓拐角處不起眼的房間,竟也令人感到震懾。房間裏沒有家具,隻有幾棵巨大植物,陰影覆蓋大半個房間。加之目光灼人的安第斯夫人,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Kevin的介紹從小玉開始。安第斯夫人饒有興趣地眯起眼:“幸會啊,露小姐!您就是殺害我丈夫的凶手?”

小玉一時語塞。Kevin正要解釋,安第斯夫人卻冷冷一笑:“當然,我明白,新聞和警察都是最不可靠的。”安第斯夫人再去看駱駝,不等她開口,駱駝搶先道:“嘿嘿!我隻是無名小卒,他們的隨從。”

小玉還是第一次聽駱駝說英語。雖然中國口音濃重,聽上去卻很流利。安第斯夫人麵露疑色,Kevin忙解釋:“這是羅先生,他是我的好朋友,是他幫助我們出入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