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分鍾之前,布蘭克家。

雖然已過午夜,可全家上下無人入眠。客廳裏的電視仍在兀自聒噪。但是,自安第斯記者會的直播結束後,就再沒人看它一眼,除了桔恩小姐。

布蘭克太太暈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再暈過去,如此來來回回好幾遍,早被扶回臥房裏,這會兒獨自躺在那裏,也不知是暈著還是醒著。兩個墨西哥女傭和意大利廚子則在收拾行李,順便把能裝進箱子裏的東西都裝進去。他們可不想等到警察來了再跑,盡管警察對他們未必感興趣。唯有桔恩小姐一直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中央,直瞪著電視一語不發,不論播出的是新聞還是廣告,也不知是在觀看還是發呆。

午夜新聞過後,她終於起身,走向二樓布蘭克的書房。書房抽屜的夾層裏,有一件她必須借用的東西。反正布蘭克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她緩緩走上樓梯,雙眼仍大睜著,木然凝視前方,仿佛眼前並非是早就熟悉不過的大宅子,而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大戲,令她目不轉睛,終生難忘。

那場風花雪月的戲,開始於64年前。店鋪林立的霞飛路,高聳入雲的國際飯店,大光明,百樂門。那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國際大都市。她則是一根花苗,成長於中西交界的陰影中。她的父親並非地道的老古董,雖然在鄉下有良田萬頃,卻樂於上海的燈紅酒綠。年輕時敗掉一小半家產,成年後雖漸漸變得謹小慎微固執保守,卻已離不開上海灘的生活方式,對女兒的要求則是新派的嚴格:上女子學校,穿校服,看電影,這些可以;和洋人談戀愛,絕對不可以。洋人再有錢也是野蠻的。父親為她選定的是年輕有為的軍官。亂世之中,軍人才是老大。

她其實並沒想過要違背父意。軍官雖不算一表人才,卻也算得上知書達理,這在軍人裏已屬難得。那年頭兒的上海,街上常能見到洋人,遠不及電影裏的好,直到一個黑發深眼窩的年輕人出現在她父親的客廳裏。他身材瘦高,麵色蒼白,臉型和五官以最完美的方式搭配,側分的短發服帖而光滑,深深眼窩中蕩漾著朦朧的光色,馬甲的陰影和皮鞋的光澤皆像生了魔力。他講一口流利的中文,舉手投足不卑不亢,充滿紳士風度又不失東方禮儀。聲音深沉渾厚,清晰傳至客廳的每個角落裏。在她看來,他並不是來銷售美國油田股票的商人,而是走下銀幕的電影主角。父親嗜賭,卻並不相信洋人,盡管這個年輕洋人熟練的中文可以加分。年輕人一連拜訪三次。第一次,她從客廳門外匆匆而過。第二次,她在門外偷聽了很久。第三次,她故意在家門外和他邂逅。她偷偷穿了由母親的舊旗袍改成的新式女裝,用時髦的大簷女帽藏起學生頭。燙頭發亦在父親禁止的範圍。她的身材過於瘦小,指望著通過服飾增長自己的年齡。她邁下洋車,高跟皮鞋在腳下扭轉,她失聲驚叫,年輕人扶住她的手臂。她其實並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偷穿高跟鞋,那鞋是貼身女傭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尺碼有點大,需要塞棉花。她畢竟隻有17歲,那年輕人其實也不過剛20,但在她眼中,他已是成熟溫潤的男人。

他常邀她喝咖啡,看電影,租來汽車帶她兜風。她繼續偷穿高跟鞋和成年女人的豔麗服飾,一路由貼身女傭陪伴。女傭隨身攜帶正常服飾,待她回家前換上,再把換下來的時髦衣服藏進自己懷中。女傭比她大三歲,體態高大豐盈,身上藏一件旗袍並不困難。他得以第四次登門,帶來西洋美酒和鴉片送給她的父親。這些都是她出的主意。第五次上門,則把父親請上黃浦江的遊艇,還有洋女人陪酒。父親不準她同去,她在家發了一陣子愁,愕然意識到他這等出色的人身邊必定圍繞著上流社會的西洋女人。她這般過於瘦小的東方女子並無容身之地。她傷心倍增,寫了短小的分手信托女傭偷偷送出。女傭出門之後她又懊悔不已。當天晚上,女傭送來他的回信,隻有四個字:璐,我愛你。

當晚,她找借口跑出家門,在街角的梧桐樹後和那年輕人擁抱。他在她耳邊輕念:“以璐,你是上天送我的禮物。你是我聖潔的女王。”她知道她的名字和‘以祿’同音——猶太日曆中的聖月。但父親給她起名以璐,給妹妹起名以麗,是借‘得以利祿’之意,與猶太日曆無關。她從此把猶太的聖月銘刻在心。以祿月便是6月。桔恩。她早知道這個單詞,卻偏要他教會她。6月就是她的聖月,他才是她的王主。至高無上,完美無瑕。生平第一次接吻,她並不覺得美好,隻覺緊張得要發心髒病。他身上散發淡淡煙味,她還在他馬甲的隱蔽處發現一個煙洞。她以前並不喜歡香煙,但他身上的香煙氣息令她神魂顛倒。她匆匆回家,連夜寫好長信,再命女傭偷偷跑去交給他。女傭返回時已是午夜時分,她堅持不睡,等待閱讀他的回信。此種通信夜夜延續,女傭承擔黑夜信使的職能。他們每周也能見上一兩次,之間的日子是無盡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