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別扯開去,現在且留心一下,我該往哪兒跑。該往哪兒跑?雖則如此說,實在是傻話。現在不比從前,每個人都沒有這個問題縈繞在他頭腦裏。第一次在什麼地方歇腳,便永遠在什麼地方了。你說荒山上記不得路嗎?可是誰也不會走錯,連一株矮樹一個墳頭都不會找錯。你自然而然地找到那留待你光臨的地方,你會在那兒找到昨天你自己留下的一堆紙煙頭或是一堆被拗折的草莖。

雖則有盡夠深邃的防空壕,但緊急警報不響是沒有人願意先躲進去的。於是荒山上開了園遊會。帶著紙牌的會在墳前供桌上造橋,帶著口琴的會靠著墓碑吹一闋救亡歌曲,女學生會一邊結絨線衣,一邊唱歌,小孩子會做開金鎖銀鎖的遊戲,有伴的人可以談海天,講說前年他在武漢怎麼樣幾乎被炸死,或是在山西怎麼樣打遊擊,沒有伴的就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書來讀。

你怕警報老不解除,肚子會餓嗎?不用擔憂,也不必像廣西人那麼樣抬了飯鍋風爐上山,這裏有的是賣點心的。西點、核桃糖、山林果、白酒、米線或餌塊,隨你挑選。小販子既然也得跑警報,為什麼不可帶便做買賣?

倘若閑著沒有事做,我請你不妨注意一下每一個跑警報者所攜帶的東西。這些東西常常是一個布袋,一個包裹,或是一個小提箱。我想我們可以給它們題一個名字,叫做個警報行李。這是最尊貴的,最精選的行李。人既然不能赤手空拳在世界上活,每個人總得有一點不忍舍棄的家私。這種不忍舍棄的家私也許很多,但是在遭遇了像空襲那樣危難的時候,允許你兩隻手攜帶著走的卻有限得很。於是你得從這般不忍舍棄的家私中間挑選出一部分尤其不忍舍棄的東西來。這挑選出來在每次警報時帶著走的一個布袋,一個包裹,或一個小提箱,是與你的生命共存亡的。所以我說這是世界上最尊貴最精選的行李。我常常坐在一個荒墳邊呆想,倘若每一個人願意把他或她的跑警報行李解開來給我看一看,我一定可以看到許多好東西,一束信劄,一本日記,一冊照片,幾種契約,幾本書,幾種很平凡很廉價的紀念物,甚至是一些庸俗的首飾及錢幣。我從每一個人所攜帶的東西中間,可以了解這個人的生命。倘若我的呆想能夠實現,不是一個奇跡嗎?然而我知道沒有一個人肯的,正如我自己一樣。誰願意在未死之前先將生命的秘密顯示給旁人呢?

跑警報的時候是唯恐敵機來得快,既跑到了目的地之後,卻又唯恐它們老是不來。而事實卻真是僥幸地老是不來。始終是誰也沒有躲進防空壕去,便聽見解除警報的汽笛了。那是一個得到了安慰的病人的歎息。於是荒山上的人們也隨著舒鬆地長歎著,提起他或她的寶貴的行李回城了——沒有逃跑的人都站出在大門口,用嘲諷似的眼色看著這些徒勞往返的男女,仿佛在說:“早知不來,何必跑!”於是過路的人回看他們一眼,仿佛說:“萬一竟來了呢?”但立即扭過頭來對同伴說:“明天可不跑了。”同伴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反正知道他明天還得跑。

話別扯開去,現在且留心一下,我該往哪兒跑。該往哪兒跑?雖則如此說,實在是傻話。現在不比從前,每個人都沒有這個問題縈繞在他頭腦裏。第一次在什麼地方歇腳,便永遠在什麼地方了。你說荒山上記不得路嗎?可是誰也不會走錯,連一株矮樹一個墳頭都不會找錯。你自然而然地找到那留待你光臨的地方,你會在那兒找到昨天你自己留下的一堆紙煙頭或是一堆被拗折的草莖。

雖則有盡夠深邃的防空壕,但緊急警報不響是沒有人願意先躲進去的。於是荒山上開了園遊會。帶著紙牌的會在墳前供桌上造橋,帶著口琴的會靠著墓碑吹一闋救亡歌曲,女學生會一邊結絨線衣,一邊唱歌,小孩子會做開金鎖銀鎖的遊戲,有伴的人可以談海天,講說前年他在武漢怎麼樣幾乎被炸死,或是在山西怎麼樣打遊擊,沒有伴的就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書來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