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還有《寄江南兄弟》的結句:
平地猶難見,況乃隔山川。
可見,此類飛躍性的、凝煉概括的語言,他並非不善於使用。但他僅此而已。可以認為,他的不作此類詩,是有意識地控製著自己。即使這樣做的結果,會產生某種鬆弛感,他也敢於用繁複的語言來敘述。宋朝的蘇東坡稱其詩為“白俗”,對於他來說,這也許是甘心情願,或者,甚至是樂意接受的吧!
更重要的是,如把這種由於繁複而可以洞見其感情的擴張的語言,一句句好好品味的話,卻未必會有淺薄之感。大致在各個部分,總有些引人入勝的東西。換句話說,他用不適宜作詩的語言繁複的方法,也可以寫出詩來。而這一點,肯定正是他最大的苦心之所在。由於他對人類的熱情,無論寫出怎樣鬆散的句子,也不會淡而無味,他實際上可以說,是一個繁複的藝術家。
隻是他的短詩與長詩相比,難免顯得差勁。繁複原本就是適合於長詩。他的短詩,尤其是晚年所作的七言律詩,像是把擴張的感情硬截下一段來的作品很多。這樣的詩幾達數百首。如閱讀原詩集的話,這種瑣碎的反複和堆砌,就產生一種壓力。
日本人自平安朝以來,對他的詩感到親切,主要就是由於繁複的一種結果——通俗平易的原因。江戶時代的學者室鳩巢在《駿台雜話》中說:
我朝多有古時唐土文辭,能讀李杜諸名家詩者甚少。即使讀之,難通其旨。適有白居易的詩,平和通俗,且合於倭歌之風,平易通順的程度,為唐詩中上等,故學《長慶集》之風盛行。
雖然看起來平易,但要在他確實平易的句子中,發現不僅僅是平易的內涵,這恐怕就是讀者的任務了吧。
還有,擔心詩歌會成為特權語言而反複思考的詩人們,不就應以其為榜樣嗎!江戶時代十分傑出的學者伊藤仁齋跋《白氏文集》雲:
目之以俗之處,此正白氏不可及之所。但傷稍冗。蓋詩以俗為善。三百篇之所以為經者,亦以其俗也。詩以吟詠性情為本,俗則能盡其情。俗之又俗,固不可取;俗而能雅,妙之所以為妙。
(章培恒、李慶譯)
吉川幸次郎(1904—1980),日本著名漢學家,曾任京都大學名譽教授、日本“東方學會”會長、日本外務省中國問題顧問、日本中國學會評議員兼專門委員、日中文化交流協會顧問等。年輕時曾留學中國,晚年又多次率團訪華,是中日文學、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他畢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曆史及文化研究,是日本研究中國文學的泰鬥,在國際漢學界負有盛名。不僅著作等身,且多獨到見解。其《中國詩史》是日本知名作家、中國文學研究專家高橋知己(1931—1971)從吉川一生關於中國詩歌研究成果中嚴格挑選出的文章編輯而成的中國詩歌發展源流史,吉川幸次郎氏突破了中國學者長期以來形成的觀念和方法,頗具參考、借鑒之價值。
以上“代序”選自《中國詩史》。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