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然而,孫、劉已杳,天地悠悠,登台浩歌,難免愴然泣下,故換頭處以九字為三頓,節奏峻急:霜露沾草,西風盡將樹葉吹落,時令正當秋季。露草風木,繪出秋容慘淡,情緒稍轉低沉。
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這兩句又重新振起,展開今日俊彥登樓、賓主談笑的場麵:使君今日心胸開宏放縱,君主相得,談笑之間,洗盡古今愁悶之氣。使君,指鎮江府知事方滋。“古今愁”啟下結上。“古愁”啟下“襄陽登覽”之意,“今愁”概言當前。當前可愁之事實在是太多了:前一年張浚北伐,兵潰符離,宋廷從此不敢言兵,是可愁者一;孝宗侈談恢複,實則輸幣乞和,亂顏事金,“日者雖嚐詔以縞素出師,而玉帛之使未嚐不躡其後”,是可愁者二;眼下自己又被逐出臨安,到鎮江去做通判,去君愈遠,一片謀國之忠,永無以自達於廟堂之上,是可愁者三。君國身世之愁,紛至遝來,故重言之曰“古今愁”。但誌士的心,並沒有因此而死心。事實上,山東、淮北來歸者道路相望;金兵犯淮,淮之民渡江歸宋者約有數十萬,可見民心是可以挽回的,國事也是可以解決的。因此,雖烽煙未息,知府方滋就攜群僚登樓,談笑風生,他的這種樂觀情緒,洗盡了詞人心中的萬千憂愁。
不見襄陽登覽,磨滅遊人無數,遺恨黯難收——以下用西晉大將羊祜(字叔子)鎮守襄陽,登臨興悲故事,以古況今:想當年羊祜鎮守襄陽,登臨古城,曾以不能親手滅吳,完成克敵一統大業為憾,到如今已多少年過去了,來此的遊人磨滅無數,但其遺憾之情至今思之仍令人神情黯然涕淚難收。按西晉時羊祜曾任都督荊州諸軍事,鎮守襄陽,他在任期間,撫士庶,墾田積糧,為滅吳做多方準備,曾上表屢請伐吳,因朝議多不合,最終齎恨而終。“襄陽”“遺恨”,即指此。
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羊祜雖然未能成就伐吳大業,但他有生之年誌在吞吳的宏偉意願卻流傳千古,大名與滔滔漢江水一樣,永載史冊。這兩句言外之意,實是借羊祜勸勉方滋,希望他能像羊祜那樣,為渡江北伐做好部署,建萬世之奇勳,垂令名於千載。磨滅,指消失,湮滅。黯,心情黯然,黯然神傷。
這首詞記一時興會,寓千古興亡,容量特大,寄慨遙深。二十五年之後,另一位豪放詞人陳亮也曾以《念奴嬌》賦多景樓,曾發“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的感慨語,較之陸詞,似乎更為橫肆痛快,與放翁之感慨抑鬱者,意境大不相同。按陳亮慣以詞寫政治見解,平生之懷,一寄於詞,其《念奴嬌·多景樓》,純然議論戰守攻防,對那些倡言“南此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爭衡中原”的失敗論者,明指直斥,毫無顧忌,精神足可流傳千古,但作為文學作品詠誦玩味,終覺一瀉無餘,欠蘊藉風致,不如陸遊此詞之情景相生,多積蓄,多意蘊,萬感橫集,沉著凝重,悲慨蒼涼,三複不厭。
秋波媚
七月十六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
孝宗乾道八年(1172),陸遊受四川宣撫使王炎邀請,到南鄭任四川宣撫使公署幹辦公事兼檢法官,這首詞即寫於此年。高興亭,在南鄭城內的西北,南山即秦嶺,橫亙在陝西省南部,長安城南的南山是它的主峰。詞寫陸遊登上高興亭遠望南山的感受,抒發自己收複關中的豪情,情調昂揚向上,充滿樂觀主義精神。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開頭直寫詞人耳中所聞,眼中所見:耳中所聞,是一片號角聲哀鳴;眼中遙望,遠處烽火一片,把所在的高台也映紅了。秋到邊城,似乎軍中的號角聲也染上了一層悲哀的色調,為什麼?邊城是戰鬥之所,烽火隨時報警,時時提醒人們這裏是一個生命相搏的特殊地區,肅殺的戰場氣氛,每日都籠罩在人們心頭,故詞人這樣寫。烽火,邊境所修高台上用以報警的烽煙,又謂平安火,《唐六典》:“鎮戍每日初夜,放煙一炬,謂之平安火。”高台,指烽火台,兼指高興亭。陸遊《辛醜正月三日雪》詩自注有:“予從戎日,嚐大雪中登興元城上高興亭,待平安火至。”又《感舊》自注:“平安火並南山來,至山南城下。”
悲歌擊築,憑高酹酒,此興悠哉——詞人受邊境氣氛的感召,受軍中生活的激勵,似乎意氣分外風發,於是,頗想在音樂的伴奏下,高歌一曲,憑借登高之勢,豪飲一場,以抒發自己悠遠綿緲的激昂之情。按“悲歌擊築”,用荊軻刺秦王離燕國時其友高漸離為之擊築餞行之典,意在抒發一種慷慨悲歌之情。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下片首句對應詞題“登”與“望”,寫自己登樓所望之景。長安南山是難以看得見的,再加又是在夜間,但所幸的是,南山上空的一輪明月,似乎也對詞人的心境有所理解,為了讓詞人清楚地看到南山的真麵目,竟把天際的層層雲幕都推開了——似乎月亮也與熱愛祖國河山的詞人心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