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的,可是她依舊貪戀,這一刻他目光中近乎癡怔的狂熱與深愛。哪怕,是虛幻也好;哪怕,他貪戀著的,是另一個女子。
他低低喃喃,“嬛兒……”伸手攬她入懷。緊緊,緊緊,仿佛害怕再度失去。
然而,他終於失去她。
淚水模糊了視線。
就像那一日瓢潑大雨中,她終於不再壓製自己的感情,投身於自己的懷抱之中。雨水那樣大,嘩嘩嘩嘩,是清涼的芬芳,漫天漫地都彌漫著她身上溫柔的氣息,盈滿心與意。
他終於,緊緊,緊緊攬她入懷。
雨水漸漸模糊了她帶淚的笑容,隻是他知道,她在自己懷中,那樣真切,再不是隔著人世迢迢的遙遠的一個夢。
夜更深了,滿天星鬥漸漸失去了光彩。風一吹,房中搖曳的燭火瞬間熄滅無跡,隻餘一室的黑暗與沉寂。被風吹得吱嘎作響的窗戶外,呼啦啦,一隻喜鵲扇著翅膀飛了過去,驚動了七夕寂靜的黑夜。
番外-鸝音聲聲,不如歸去
李長早已走前去打發一切,甄珩跟在一個青衣小內監之後,隨著他擇的那條靜靜偏僻的小路默然前行。
隔著叢叢綠柳紅花,遠遠瞧見有幾個宮女內監跟在李長後頭越走越遠,李長口中道:“景春殿上頭的瓦頭鬆了,萬一掉下來砸著了鸝妃也不好。你們快去拿些琉璃瓦來,等明兒個早上補上去。”卻聽一個宮女伶伶俐俐道:“還不聽公公的話,腿腳快些。”
那宮女想是還年輕,聲音清脆如鈴,粉紅色的宮女袍服的衣角閃在秋綠衰哀之中,別有一番明麗輕俏。他怔怔地想,若她當年沒有入選為秀女,或者犯了錯成了宮女,即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歲也能放出宮去。出了宮,到底是藍的天,綠的水,不必活得那麼辛苦恣睢,輾轉壓抑。
若不在宮裏,恐怕她也早已兒女成群。在這樣晴明的秋陽下,她會繡著一副鴛鴦蝴蝶,轉頭和自己的夫君笑語幾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而此刻,哪怕一個小小的宮女,也比她自在歡暢得多吧。
眼見那一行人漸漸遠得瞧不見了,他猶自望著,午晌的太陽本是極暖,他背心裏沁出了些微汗粘住小衣,風貼著地麵裹上身來,猶帶著衰草寒煙的疏疏氣味,直叫人覺得寒意侵骨。甄珩正怔怔間,卻聽那小內監輕聲道:“公子。”
他笑著道了聲“宮裏大,走得乏了。”
那小內監陪笑道:“是。從前皇上寵愛鸝妃,特意挑了這風景好的宮苑,所以路遠些。”再走了一炷香時分,遠遠能望見長楊宮的一帶赤色宮牆。那是極安靜的一處所在,太液柔波,煙柳生翠,秋花閑開,幾隻金黃色的鳥兒靜靜棲在枝頭,輕輕叫一聲,又是一聲。隻是這一聲聲鳥啼,更顯得四下裏靜得怕人,就好像眼前這座華麗的長楊宮一般。
前門立著幾名侍衛,靠在牆根下打著盹,不甚精神的樣子。小內監輕輕向他擺了擺手,暗示他不要出聲,繞到宮室後一側小小的角門,摸出鑰匙打開了。
他心裏有點惴惴,這是他第一次踏進不是自己親妹妹的妃嬪的宮室。這是她的殿宇,或許此刻這樣走進,對茜桃,是一種新的背叛。
然而,真是有許多疑惑要問她。那麼多疑問,日日夜夜勒著他的心,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曾經記憶中清純羞怯的她與想象中形如蛇蠍的她紛疊在一起撕扯著自己與茜桃,連神智模糊的時候亦不曾將這樣的混亂棄下。
甫踏進門,有粉紅的顏色俏生生撲麵而來,那樣豔,幾乎叫他以為是春深似海時的桃花。卻是小內監善意的提醒,“公子當心,這夾竹桃花粉是有毒的。”
他才恍然,跟桃花那樣相似的花,原是夾竹桃,豔而毒。
庭院裏的芭蕉已經萎盡了,烏黑一株,軟塌塌地半斜著,還靡出幾滴黯黃的汁液。這樣朱欄華庭中的頹敗叫他觸目驚心,突然心裏生了一絲微末的憐憫,不知即將見到的她,該是如何淒涼情狀。
他遲疑片刻,還是跨入了那扇朱漆雕花的殿門。景春殿內暗沉沉的,然而那暗並非黯淡深晦的顏色,偶爾有晴絲一閃,卻也從暗裏折出一絲絲星輝樣的光芒。他細看去,才發現那原是殿中鋪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紗帷,上麵用銀線刺著“和合二仙”的圖案,那原是慶賀得子的圖案。他心裏微微一酸,想起嬛兒告知他——安陵容已永不能生育了。
晴絲如縷,銀線在光線下瑩瑩的泛起晶亮的光澤,耀得人一時睜不開眼睛。他好容易適應了殿中的光線,細細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種種奇珍異寶,隻隨意漫擲在案幾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紅紗透繡“洛神賦圖”的翠玉屏風便值連城之價。他是男子,原不懂得這些。隻是聽妹妹說起過,魏文帝死,寵妃薛夜來被遣回故鄉,有一日讀到曹植的《洛神賦》,想起宮中時光,感念故後甄宓的恩德,以甄宓之貌繡下這副洛神圖,並繪上曹植的《洛神賦》。薛夜來素有“針神”美稱,所以用黑絨繡出草字來,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惟妙惟肖。此屏風世間唯有一架,實在是無價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