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擺弄著手裏的煙,嶄新的煙盒,還未拆封,他本來也不是想抽煙,隻是戒煙許久,有些懷念。

他是視線並沒有落在煙盒上,眼神茫然,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想什麼。

現在他所有親近的人都離他足夠遠,應該說,自他病發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個人獨自呆幾個小時了。

孤獨浸染著他,他卻無力改變,露台上並不隻有他一個人,但他覺得在茫茫人海之外。

他強烈地……覺得終點的臨近。

忽然一人靠近,微微踉蹌地坐到他對麵,一張國榮抬頭,那是個年輕女孩,和所有行人一樣戴著口罩,微低著頭,他聞到酒味傳來,便知道,她喝醉了。

後麵露台的燈又開了一盞,他突然看清,對麵的年輕女子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有這麼清澈的眼睛,更何況她還喝醉酒。

女孩盯著他,他看著女孩的眼睛,竟不覺互相對視,突然女孩推開桌子,撲到他懷裏,哭道:“爸爸……”

張國榮一怔,但她已醉得很了,緊緊抱著他的腰,跪坐在他腳邊,閉眼哭著喃喃地喊:“爸爸……爸爸……”又眷戀,又絕望。

她在他懷裏哭得那麼痛苦,聲音不大,極似嗚咽,悲涼孤寂卻直傳人心底,張國榮不由心軟,她這個年紀,不大可能是父母離異,那就是父親逝世。

他想到自己父親逝世,更對女孩憐惜,不由低聲哄著她。

也許見點成效,女孩的哭聲慢慢低下去,歸於無聲,他低頭,女孩已在他懷中睡著了。

陷入睡夢中的她也平靜下來,似乎悲傷終於遠離了她,眉目間安靜柔和,完全看不出不久前才痛哭過,讓人忘卻憂傷,幾乎想微笑。

張國榮很感激遇見這個女孩子,讓他在生命的最後還能高興一會兒。

他越清醒地感到自己臨近死亡,就越對生命眷戀,不斷勸周圍的人珍惜生命,因為他已經再也享受不了。

他真想再安慰這個可愛的女孩子一會兒,但他已經沒有時間。

他輕輕理好女孩額前的頭發,想拿開她抱著自己的手,卻發現她用力極大,死死攥著他的衣服,除非大力掰開,不然沒法叫她放手。

他為難了一會兒,想到芬姐就在樓下大堂,馬上就到他與唐生約好的七點鍾,他突然意識到,即使現在弄醒女孩,在她眼前,他也沒法就這樣跳樓了。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還是沒忍心弄醒傷心的女孩,抱起她,走出露台。

回答酒店房間,他給唐鶴德打了個電話,取消打球的約會,讓他回酒店來,又給陳淑芬打電話,本想把她也叫上來,話到口邊卻改了主意,為半天沒接她電話而道歉,請她先自行回去。

唐鶴德在球場等張國榮,被陳淑芬幾個電話也引得心慌,聽到張國榮電話才鬆口氣,回到酒店房間,卻見他坐在床沿,懷裏抱著個年輕女子,不由問:“怎麼了?”

張國榮攤手苦笑:“她喝醉酒,把我當成她爸爸。”

“爸爸?”

唐鶴德奇道,不禁仔細打量女孩,女孩頭埋在張國榮懷裏,口罩已經被摘掉了,露出的半張臉白皙精致,論年紀倒是差不多,但張國榮素以娃娃臉著稱,越是成名,和他配戲的女演員年齡與他相差越大,同期的女演員站在一起看起來反而不搭,如今終於有人把他認成父親輩,唐鶴德不由失笑。

張國榮就知道他會是這個反應,自己想來,也有趣得很。

睡熟後女孩的手也不鬆,唐鶴德上前幫忙,似乎感到兩個人的手,女孩卻自動放開了張國榮,仍趴在他懷裏,張國榮把女孩挪到床上,和唐鶴德在另一張床上擠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眼時,正好張國榮去洗漱,唐鶴德在一旁,見她醒來,關心地問道:“頭痛嗎?”

她坐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唐鶴德,輕聲說:“唐鶴德?”

唐鶴德臉色微變,其實香港現在不少人認得他——基本都不是好說法,但女孩並沒有什麼過激反應,甚至沒什麼表情,讓唐鶴德安下些心。

她閉了閉眼睛,答:“我酒量很好。”

她轉頭看向四周,唐鶴德體貼地先一步解答:“這裏是我和哥哥住的酒店,你先前喝醉酒,把哥哥當成你父親了。”

她眉梢微微一挑,一閃而逝混合著哀傷和諷刺的微妙表情,突然跪坐起來靠近唐鶴德,伸手輕輕摸上他的臉,唐鶴德措不及防,對上她的眼睛才反應過來,臉一紅,立刻後退一步。

女孩自顧自又坐下,淡淡說:“你很好。”

唐鶴德不明所以,又窘迫,又尷尬,女孩並不看他,低聲說,“哥哥憂鬱症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