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胡適罵王統照,我們這幾個窮中學生愛他,他自己是大學生,沒有架子,人老實,卻又極其誠懇,他寫得最壞的東西也永遠不違背他的良心,他永遠表裏如一。他沒有浮光,可是向山東人要浮光,應當埋怨自己不懂土地性。找一個現代人和他相似的,或者文字,或者為人,我想到的也就是葉聖陶,奇怪的是,葉聖陶是江南人,我前麵說的那個“土地性”失了依據。在文學裏麵追尋科學,真是一件困人的事。對了,朱自清也相似,然而朱自清又是山明水秀的江南人。不過,相似不就是相同;請看王統照的文字藏著怎樣一股拙勁兒。他們三位或者是我的老師,或者是我的相知,全是前輩,全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天下第一大好人。

《文學旬刊》常常刊登我的小把戲,似乎這位山東佬看中了我這個山西醋壇子,叫我心裏隻有感激。我那時候常常跟著陳大悲演戲,也學著寫劇本,有一回寫了一出兩幕劇,完全不成東西,我鬥膽寄給他看。忽然有一天黃昏,會館裏來了一位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先生,開口就問這裏有沒有我這麼一個學生。原來就是如雷灌耳的王統照。他坐在我那間大房子,和我談戲,談文學,鼓勵我,說我有一天會有出息,戲不好,可也不要灰心,寄給《東方雜誌》試試看。天黑了,媽端了兩碟子菜出來,叫我陪王先生吃飯。媽新蒸出來的熱饅頭,又香又甜,媽的饅頭是有名的。

王統照吃飽了。我真擔心他吃不飽。我多感激這個可親可敬的人物啊。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唉,過去了十年。我們久已失卻音信,忽然又在上海重逢。

他還記得那年在會館吃媽做的饅頭……原諒我,眼淚又流下來了。我這個人好似鐵石心腸,一提到死了的媽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我不寫了,那是很可憐的,一個沒有了媽的四十歲的中年人。

王統照在淪陷之前,短時期編過《七月》,我大約也投過稿子,後來上海淪陷了,他隱姓埋名,把家搬到呂班路一個白俄人家,名字改成了王恂如,除去我們幾位知交,簡直沒有人會想到他在上海。我們從來不向外人談起這位隱君子。到了三十三年冬,他覺得上海的生活太高了,敵偽之下更難做人了,他決定把書存到朋友各處,搭船回到了青島做鄉下人。直到勝利之後,接到他的信,才曉得他在青島康強如恒,最是使朋友們所慰的事。

……劍潛蹤北方,並未徑到青市,在他邑戚家隱住兩月方至青,極少外出。時日人炸山築堡,備作市戰,所幸八月中旬,忽焉降服,劍在此亦如拳石落地,不係心頭,歡然旬日,而交通全斷,各地方紛如亂絲,青市真成孤島,除收聽廣播外,函件亦被阻塞……故裏搶攘,黎民痛苦,冷眼旁觀,殊無佳懷……

盡管胡適罵王統照,我們這幾個窮中學生愛他,他自己是大學生,沒有架子,人老實,卻又極其誠懇,他寫得最壞的東西也永遠不違背他的良心,他永遠表裏如一。他沒有浮光,可是向山東人要浮光,應當埋怨自己不懂土地性。找一個現代人和他相似的,或者文字,或者為人,我想到的也就是葉聖陶,奇怪的是,葉聖陶是江南人,我前麵說的那個“土地性”失了依據。在文學裏麵追尋科學,真是一件困人的事。對了,朱自清也相似,然而朱自清又是山明水秀的江南人。不過,相似不就是相同;請看王統照的文字藏著怎樣一股拙勁兒。他們三位或者是我的老師,或者是我的相知,全是前輩,全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天下第一大好人。

《文學旬刊》常常刊登我的小把戲,似乎這位山東佬看中了我這個山西醋壇子,叫我心裏隻有感激。我那時候常常跟著陳大悲演戲,也學著寫劇本,有一回寫了一出兩幕劇,完全不成東西,我鬥膽寄給他看。忽然有一天黃昏,會館裏來了一位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先生,開口就問這裏有沒有我這麼一個學生。原來就是如雷灌耳的王統照。他坐在我那間大房子,和我談戲,談文學,鼓勵我,說我有一天會有出息,戲不好,可也不要灰心,寄給《東方雜誌》試試看。天黑了,媽端了兩碟子菜出來,叫我陪王先生吃飯。媽新蒸出來的熱饅頭,又香又甜,媽的饅頭是有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