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聲問:“你家還有什麼人?”她說:“現在沒有什麼人,我爸爸到外麵去了……”她沒有說下去,隻慢慢地從桔皮裏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麵更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麵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蠟頭,放在裏麵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你上山吧!”
我讚賞地接過,謝了她,她送我出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一定!”她用小手在麵前畫一個圓圈,最後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淚水在我眼中打轉……
我提著這靈巧的小桔燈,慢慢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走著。這朦朧的桔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經回來了,看見我提著小桔燈,便問我從哪裏來。我說:“從……從王春林家來。”她驚異地說:“王春林,那個木匠,你怎麼認得他?去年山下醫學院裏,有幾個學生,被當做共產黨抓走了,以後王春林也失蹤了,據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當夜,我就離開那山村,再也沒有聽見那小姑娘和她母親的消息。
但是從那時起,每逢春節,我就想起那盞小桔燈。十二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為我們“大家”都“好”了!
寫於1957年1月3日
一隻木屐
淡金色的夕陽,像這條輪船一樣,懶洋洋地停在這一塊長方形的海上。兩邊碼頭上倉庫的灰色大門,已經緊緊地關起了。一下午的嘈雜的人聲,已經寂靜了下來,隻有乍起的晚風,在吹卷著碼頭上零亂的草繩和塵土。
我默默地倚伏在船欄上,周圍是一片的空虛和沉重,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蒼茫的夜色,籠蓋了下來。
猛抬頭,我看見在離船不遠的水麵上,飄著一隻木屐,它已被海水泡成黑褐色的了。它在搖動的波浪上,搖著、搖著,慢慢地往外移,仿佛要努力地搖到外麵大海上去似的!
啊!我苦難中的朋友!你怎麼知道我要悄悄地離開?你又怎麼知道我心裏丟不下那些把你穿在腳下的朋友?你從岸上跳進海中,萬裏迢迢地在船邊護送著我過去幾年的、在東京的苦悶不眠的夜晚——相伴我的隻有瓦簷上的雨聲,紙窗外的月色,更多的是空虛而沉重的、黑魆魆的長夜:而每一個不眠的夜晚,我都聽到嘎達嘎達的木屐聲音,一陣一陣的從我樓前走過。這聲音,踏在石子路上,清空而又堅實:它不像我從前聽過的、引人憎恨的、北京東單操場上日本軍官的軍靴聲,也不像北京飯店的大廳上日本官員、紳士的皮鞋聲。這是日本勞動人民的、風裏雨裏寸步不離的、清空而又堅實的聲音……
我低聲問:“你家還有什麼人?”她說:“現在沒有什麼人,我爸爸到外麵去了……”她沒有說下去,隻慢慢地從桔皮裏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
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麵更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麵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麻線的大針,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蠟頭,放在裏麵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你上山吧!”
我讚賞地接過,謝了她,她送我出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說:“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一定!”她用小手在麵前畫一個圓圈,最後按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淚水在我眼中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