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十六夜和清心殺身棄命的時候,當源之丞對女乞丐阿預一見鍾情的時候,或者是當焊鍋匠鬆五郎在蝙蝠交飛的夏夜,挑著擔子從兩國橋上通過的時候,大川和今天一樣,在係纜的泊船碼頭下,在岸邊的青翠蘆葦間,在小船劃子的船腹兩側,河水不停地低聲細語,慵困有致。

水聲尤其富有情致而使人感到依戀可親的,恐怕莫過於在渡船之中聆聽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從吾妻橋到新大橋之間,原來有五個渡口。其中,駒形、富士見和安宅三個渡口,不知何時,已次第告廢。現今隻剩下從一橋向濱町的渡口以及從禦藏橋向須賀町的渡口了。和我童年時期相比,如今河流改了道;蘆荻茂密的汀洲一度星羅棋布,如今舊蹤跡不複存在,完全沒於土中了。可是,唯有這兩個渡口,至今無所變異,在相同的淺底小船上站著兩個似乎同樣的老船夫,渡船一天好幾次在河裏橫渡,青綠色的河水,顏色和岸邊的柳樹葉子相仿。我常常並不需要擺渡而去乘渡船。隨著水波的動蕩,像是在搖籃裏似的,身體也會輕輕地搖晃。特別是晚上,時間越遲,乘渡船的寧靜和喜悅之情就越滲入肺腑。——低低的船舷外側,緊貼著輕滑的綠水,寬闊的河身,像青銅似地發出暗淡的光。縱目眺望河麵,到遠處的新大橋為止,可以一目了然。沿兩岸的家家戶戶,已經融合在黃昏的灰色中了,就連映在一扇扇拉窗裏的燈光,都浮遊在黃色的煙靄中。半張著灰色船帆的大舢板,隨著潮汛的來到,一隻、兩隻,為數稀少地浮上河麵,但無論哪一隻船上,都寂靜無聲,簡直不知道船上有沒有掌舵的人。對著這靜謐的船帆,聞著這青綠色的緩緩流動的潮水氣味,我總是默默無言,就像念著霍夫曼斯塔爾的詩歌《往事》那樣,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淒涼,與此同時,一種感覺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大川這富有詩意的竊竊私語的水流,和大川在霧靄底下奔流的水流奏著相同的旋律。

然而,使我神往的不獨是大川的水聲。我還感到,大川的水幾乎無處不具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滑潤和溫馨的光彩。

海水,打個比喻,它凝聚著碧玉的顏色,是一種過分的重綠。而完全感覺不出潮汛漲落的河川的上遊,它的水色可以說正如翡翠,過於輕,過於薄。唯有交錯著淡水和潮水的平原上的大河裏的水,在清冷的蒼色中,交融著渾濁而溫暖的黃色,從人情化了的親切氣氛和人情味的意義上來說,這河水到處都具有一種栩栩如生的和藹可親感。尤其是大川,它流遍多紅色粘土的關東平原,從“東京”這個大都會靜靜地流過,所以水色渾濁,帶有皺穀般的波紋。它還像難以伺候的猶太老爺,嘮嘮叨叨發著牢騷。這水色怎麼說也具有一種從容鎮定、平易可親和手觸舒暢的感覺。而且,雖說同樣是從一個城市中流過,但或許是因為大川和神秘得很的“海”不斷交流的緣故吧,它不像溝通河流的人工溝渠那麼暗淡,那麼昏昏入睡,大川總令人感到它是在生氣勃勃地流動。而且,它奔赴的前程沒有止境,使人感到它是在向著不可思議的“永遠”奔流不息。在吾妻橋、廄橋和兩國橋之間,河水像蒼色的香油,浸泡著大橋的花崗石和磚砌的橋基,這時,它當然喜悅異常了。近岸的地方,河水映照出船行裏白色的方形紙罩座燈,映照出翻動著銀縷的柳樹,此外,正午過後,由於水閘被堵塞,河水聽著三弦的音響在溫暖的空氣裏流過,它一麵在紅芙蓉花叢中一唱三歎,同時又被膽怯的鴨子振翅擊碎,於是,河水閃爍著光亮,從不見人影的廚房下靜靜地流過,這莊重的水色,蘊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脈脈溫情。兩國橋、新大橋、永代橋,隨著接近河口,河水明顯地交流著暖流的深藍色,同時在充滿噪音和煙塵的空氣下,它一麵像白鐵皮似地晃動著燦爛耀眼的日暉,一麵懶洋洋地搖晃著呈圓形的滿載著煤的重船和油漆斑駁陸離的老式輪船。縱然如此,但大自然的呼吸和人的呼吸交融彙合,不知不覺間融和在都會水色中的溫暖,不是能夠輕易消失的。

特別是薄暮時分,水蒸氣籠罩著河麵,向晚時候的天空中的餘光正在逐漸黯淡消失,它們使大川的水處在無法形容的氣氛中,河水開始調出了一種微妙的色彩。我一個人把胳膊支在船舷上,悠然舉目四望,昏黑的河麵上,夜暮開始降臨。在暗綠色的河水的那一邊,一輪碩大發紅的月亮正逐漸從地平線升起,看到這情景,我不由得潸然淚下。這恐怕是我終身終世也不會忘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