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首先勾勒了“故都的秋”的總體氛圍和印象,那就是比別的地方的秋天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這“清”“靜”“悲涼”是故都之秋的靈魂,也反映了鬱達夫典型中國文人式的審美趣味。在淡淡勾勒之後,鬱達夫又用了細節來點染這幅北國之秋的圖畫:青天下馴鴿的飛聲,槐樹“似花又不似花”的那種落蕊,家蟲似的秋蟬的殘聲,還有色彩鮮亮的果樹,尤其不能忽略的是其中的人聲——悠閑緩慢的應答正是這自然圖景的核心。這是一幅立體的、淒清與豔麗並舉的秋景圖,是調動了作家最細膩敏感的神經繪製出來的圖畫,形神並妙,情景交融。唯一有點濫情的是結尾一句:“我願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年),江蘇省高郵縣人。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貢,父親是一方名士,多才多藝,父親的藝術修養和處世風格給汪曾祺很大的影響。汪曾祺於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中文係,師從沈從文等名家學習寫作,他也被公認為是沈從文最得意的弟子。20世紀40年代出版短篇小說集《邂逅集》,1963年又出了短篇集《羊舍的夜晚》,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編劇了樣板戲京劇《沙家浜》。但真正樹立他在當代文壇地位的,是他在20世紀80年代以後寫的一係列短篇小說和散文,小說如《受戒》《大淖紀事》《異秉》《歲寒三友》等,散文包括《蒲橋集》《旅食集》等諸種,皆收錄入《汪曾祺全集》。對於散文,汪曾祺曾自謙說:“我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可他緊接著說:“不過我以為寫任何形式的文字,都得把散文寫好。”可見汪曾祺是很看重他的散文寫作的。光從數量上看,汪曾祺的散文也要大大超過小說,而他小說的突出風格也是重情致、重意趣的散文體式。汪曾祺的散文,清新可喜,意趣盎然,有濃厚的文人趣致,可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汪曾祺語)。
跑警報
西南聯大有一位曆史係的教授,聽說是雷海宗先生,他開的一門課因為講授多年,已經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需準備;下課了,講到哪裏算哪裏,他自己也不記得。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裏了?”然後就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班上有個女同學,筆記記得最詳細,一句不落。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一課最後說的是什麼?”這位女同學打開筆記來,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後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這個故事說明昆明警報之多。我剛到昆明的頭二年,一九三九、一九四零年,三天兩頭有警報。有時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兩次。昆明那時幾乎說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飛機想什麼時候來就來。有時竟至在頭一天廣播:明天將有二十七架飛機來昆明轟炸。日本的空軍指揮部還真言而有信,說來準來!
一有警報,別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報”。“跑”和“警報”聯在一起,構成一個語詞,細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為所跑的並不是警報。這不像“跑馬”、“跑生意”那樣通順。但是大家就這麼叫了,誰都懂,而且覺得很合適。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確。“躲”,太消極;“逃”又太狼狽。唯有這個“跑”字於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最善於跑警報。他早起看天,隻要是萬裏無雲,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飛機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這樣的人不多。
警報有三種。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紹警報有幾種,會被認為有“神經病”,這是誰都知道的。然而對今天的青年,卻是一項新的課題。一曰“預行警報”。
聯大有一個姓侯的同學,原係航校學生,因為反應遲鈍,被淘汰下來,讀了聯大的哲學心理係。此人對於航空舊情不忘,曾用黃色的“標語紙”貼出巨幅“廣告”,舉行學術報告,題曰《防空常識》。他不知道為什麼對“警報”特別敏感。他正在聽課,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聲喊叫:“現在有預行警報,五華山掛了三個紅球!”可不!抬頭望南一看,五華山果然掛起了三個很大的紅球。五華山是昆明的製高點,紅球掛出,全市皆見。我們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裏,正在聽講,怎麼會“感覺”到五華山掛了紅球呢?教室的門窗並不都正對五華山。
一有預行警報,市裏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大西門外,越過聯大新校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溝裏。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裏噝噝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點呀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後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隻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鈴嘩棱嘩棱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客的遊子一點淡淡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