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6)(2 / 3)

我還是目睹比較不平和的一些事件的見證人。有一天,當我走出去,到我那一堆木料,或者說,到那一堆樹根去的時候,我觀察到兩隻大螞蟻,一隻是紅的,另一隻大得多,幾乎有半英寸長,是黑色的,正在惡鬥。一交手,它們就誰也不肯放鬆,掙紮著,角鬥著,在木片上不停止地打滾。再往遠處看,我更驚奇地發現,木片上到處有這樣的鬥士,看來這不是決鬥,而是一場戰爭,這兩個蟻民族之間的戰爭,紅螞蟻總跟黑螞蟻戰鬥,時常還是兩個紅的對付一個黑的。在我放置木料的庭院中,滿坑滿穀都是這些邁密登①。大地上已經滿布了黑的和紅的死者和將死者。這是我親眼目擊的唯一的一場戰爭,我曾經親臨前線的唯一的激戰猶酣的戰場;自相殘殺的戰爭啊,紅色的共和派在一邊,黑色的帝國派在另一邊。兩方麵都奮身作殊死之戰,雖然我聽不到一些聲音,人類的戰爭還從沒有打得這樣堅決過。我看到在和麗陽光下,木片間的小山穀中,一雙戰士死死抱住不放開,現在是正午,它們準備酣戰到日落,或生命消逝為止。那小個兒的紅色英豪,像老虎鉗一樣地咬住它的仇敵的腦門不放。一麵在戰場上翻滾,一麵絲毫不放鬆地咬住了它的一根觸須的根,已經把另一根觸須咬掉了;那更強壯的黑螞蟻呢,卻把紅螞蟻從一邊到另一邊地甩來甩去,我走近一看,它已經把紅螞蟻的好些部分都啃去了,它們打得比惡狗還凶狠。

雙方都一點也不願撤退。顯然它們的戰爭的口號是“不戰勝,毋寧死”。同時,從這山穀的頂上出現了一隻孤獨的紅螞蟻,它顯然是非常地激動,要不是已經打死了一個敵人,便是還沒有參加戰鬥;大約是後麵的理由,因為它還沒有損失一條腿;它的母親要它拿著盾牌回去,或者躺在盾牌上回去。也許它是阿基勒斯②式的英雄,獨自在一旁光火著,現在來救它的普特洛克勒斯③,或者替它複仇來了。它從遠處看見了這不平等的戰鬥,因為黑螞蟻大於紅螞蟻將近一倍,它急忙奔上來,直到它離開那一對戰鬥者隻半英寸的距離,於是,它覷定了下手的機會,便撲向那黑色鬥士,從它的前腿根上開始了它的軍事行動,根本不顧敵人反噬它自己身上的哪一部分;於是三個為了生命糾纏在一起了,好像發明了一種新的膠合力,使任何鐵鎖和水泥都比不上它們。這時,如果看到它們有各自的軍樂隊,排列在比較突出的木片上,吹奏著各自的國歌,以激勵那些落在後麵的戰士,並鼓舞那些垂死的戰士,我也會毫不驚奇了。我自己也相當地激動,好像它們是人一樣。

你越研究,越覺得它們和人類並沒有不同。至少在康科德的曆史中,暫且不說美國的曆史了,自然是沒有一場大戰可以跟這一場戰爭相比的,無論從戰鬥人員的數量來說,還是從它們所表現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來說。論人數與殘殺的程度,這是一場奧斯特利茨④之戰,或一場德累斯頓⑤之戰。康科德之戰算什麼!愛國者死了兩個,而路德·布朗夏爾受了重傷!啊,這裏的每一個螞蟻,都是一個波特利克,高呼著:“射擊,為了上帝的緣故,射擊!”而成千生命都像台維斯和霍斯曼爾的命運一樣。⑥這裏沒有一個雇傭兵。我不懷疑,它們是為了原則而戰爭的,正如我的祖先一樣,不是為了免去三便士的茶葉稅,至於這一場大戰的勝負,對於參戰的雙方,都是如此之重要,永遠不能忘記,至少像我們的邦克山之戰⑦一樣。

我特別描寫的三個戰士在同一張木片上搏鬥,我把這張木片拿進我的家裏,放在我的窗檻上。罩在一個大杯子下麵,以便考察結局。用了這顯微鏡,先來看那最初提起的紅螞蟻,我看到,雖然它猛咬敵人前腿的附近,又咬斷了它剩下的觸須,它自己的胸部卻完全給那個黑色戰士撕掉了,露出了內髒,而黑色戰士的胸鎧卻太厚,它沒法刺穿;這受難者的黑色眼珠發出了隻有戰爭才能激發出來的凶狠光芒。它們在杯子下麵又掙紮了半小時,等我再去看時,那黑色戰士已經使它的敵人的頭顱同它們的身體分了家,但是那兩個依然活著的頭顱,就掛在它的兩邊,好像掛在馬鞍邊上的兩個可怕的戰利品,依然咬住它不放。它正企圖作微弱的掙紮,因為它沒有了觸須,而且隻存一條腿的殘餘部分,還不知受了多少其他的傷,它掙紮著要甩掉它們;這一件事,又過了半個小時之後,總算成功了。我拿掉了玻璃杯,它就在這殘廢的狀態下,爬過了窗檻。經過了這場戰鬥之後,它是否還能活著,是否把它的餘生消磨在榮譽軍人院中,我卻不知道了;可是我想它以後是幹不了什麼了不起的活兒的了。我不知道後來究竟是哪方麵戰勝的,也不知道這場大戰的原因;可是後來這一整天裏我的感情就仿佛因為目擊了這一場戰爭而激動和痛苦,仿佛就在我的門口發生過一場人類的血淋淋的惡戰一樣。

柯爾比和斯班司告訴我們,螞蟻的戰爭很久以來就備受稱道,大戰役的日期也曾經在史冊上有過記載,雖然據他們說,近代作家中大約隻有胡勃⑧似乎是目擊了螞蟻大戰的,他們說,“依尼斯·薛爾維烏斯⑨曾經描寫了,在一枝梨樹樹幹上進行的一場大螞蟻對小螞蟻的異常堅韌的戰鬥以後”,接下來添注道——“‘這一場戰鬥發生於教皇攸琴尼斯第四治下,觀察家是著名律師尼古拉斯·畢斯托利安西斯,他很忠實地把這場戰爭的全部經過轉述了出來。’還有一場類似的大螞蟻和小螞蟻的戰鬥是俄拉烏斯·瑪格納斯⑩記錄的,結果小螞蟻戰勝了,據說戰後它們埋葬了小螞蟻士兵的屍首,可是對它們的戰死的大敵人則暴屍不埋,聽任飛鳥去享受。這一件戰史發生於克利斯蒂恩第二被逐出瑞典之前。”至於我這次目擊的戰爭,發生於波爾克總統任期之內,時候在韋勃司特製訂的逃亡奴隸法案通過之前五年。

許多村中的牛,行動遲緩,隻配在儲藏食物的地窖裏追逐烏龜的,卻以它那種笨重的軀體來到森林中跑跑跳跳了,它的主人是不知道的,它嗅嗅老狐狸的窟穴和土撥鼠的洞,毫無結果;也許是些瘦小的惡狗給帶路進來的,它們在森林中靈活地穿來穿去,林中鳥獸對這種惡狗自然有一種恐懼;現在老牛遠落在它那導遊者的後麵了,向樹上一些小鬆鼠狂叫,那些鬆鼠就是躲在上麵仔細觀察它的,然後它緩緩跑開,那笨重的軀體把樹枝都壓彎了,它自以為在追蹤一些迷了路的老鼠。有一次,我很奇怪地發現了一隻貓,散步在湖邊的石子岸上,它們很少會離家走這麼遠的,我和貓都感到驚奇了。然而,就是整天都躺在地氈上的最馴服的貓,一到森林裏卻也好像回了老家,從她的偷偷摸摸的狡猾的步伐上可以看出,她是比土生的森林禽獸更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