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隻在耳東西。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歎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這裏寶玉悲慟了一回,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隻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隻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裏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麵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歎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幹幹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裏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裏,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隻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隻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個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昨兒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要是這麼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隻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選自《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
① 紅消香斷:指紅顏衰老,鮮花凋零。
② 遊絲:蜘蛛網。
③ 榭:建築在台上的房屋。
④ 落絮:飄落的柳絮。
⑤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香巢,燕子用花瓣所壘的巢。這兩句是說燕子噙花來壘巢,未免太無情了。
⑥ 風刀霜劍:風如刀、霜如劍,風霜如刀劍一樣摧殘著花朵。這是黛玉形容其所處環境的險惡。
⑦ 底事:什麼事情。底,相當於“何”。
⑧ 香丘:葬花的墳墓。
⑨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póu)淨土掩風流:錦囊,有彩色花紋的絲袋。一抔,一捧。風流,這裏指花,也指美好的生命。這兩句意為,不如用錦囊收集花的豔屍香骨,用一捧潔淨的黃土掩埋風流。
⑩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汙淖,髒汙。這兩句意為,花兒你潔淨地來到人間又潔淨地離開人世,別讓純淨的你陷於肮髒的汙泥和渠溝。
大造、塵網:都是泛指人間。大造,指大自然創造、化育萬物。塵網,比喻人在世間被名利聲色束縛,如在網中不得解脫。
外四路的:指血緣關係比較疏遠的親戚。
在落英繽紛的暮春時節,大觀園裏出現了一幕催人淚下的悲劇場景,這就是“黛玉葬花”!麵對著那春風中紛紛飄零的桃花,林黛玉觸景傷情,一麵祭葬桃花,一麵唱出了淒婉哀傷的《葬花吟》。《葬花吟》可以說是林黛玉悲劇命運的詩意寫照。在這首堪稱千古絕唱的詩歌裏,黛玉以桃花自喻,由桃花之零落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紅顏之易老、身世之飄零,敏感地意識到了現實之冷酷、世態之炎涼,並對自己將來的命運歸宿產生了淒迷、悵惘的悲苦情緒,最後由衷地發出了“願儂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的強烈心聲。
《葬花吟》不僅是林黛玉青春的讖語,正所謂“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而且也為大觀園中千紅萬豔的女孩子們預先唱出了一曲青春的挽歌。這就難怪寶玉聽了後,“不覺慟倒山坡之上”,他“心碎腸斷”地預感到黛玉的不幸命運,並由此推想到寶釵、香菱、襲人等人的無可尋覓,既然這些花顏月貌的女孩子都無可尋覓了,那麼自己又在哪裏呢?這如詩如畫的大觀園又“當屬誰姓”呢?寶玉誠不愧為黛玉的知音,隻有他才能對黛玉的《葬花吟》產生如此強烈的悲劇體驗,也隻有他才能對《葬花吟》中蘊含的人生夢幻意識有如此徹底的感悟。
小說之所以要通過寶玉之耳之心去感悟《葬花吟》,也正是要顯示兩人心有靈犀的生命感應。當黛玉聽到寶玉的悲聲時,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真真是一對癡兒女!又一句“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何其愛之深、怨之切耶!寶玉本有千百句衷腸欲向黛玉分剖,卻道:“我隻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又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倘若不用這種刺心語,又如何能留住黛玉?於是一番汩汩滔滔的傾訴,終於解開了黛玉的心結,兩人的愛情由此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魯迅
魯迅(1881—1936年),原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出身於沒落的地主家庭,從小接受傳統文化的熏陶,對傳統文化缺陷深有體會。到南京和日本求學期間,他又廣泛涉獵西方文化,參加推翻清政府的民主革命活動,不久棄醫從文,積極投身新文化運動,通過文學創作來針砭時弊,發掘病根,改造國民性,尋求救國救民的新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