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 ”柳原嗤的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了,別哄我了!”
柳原靜了半晌,歎了口氣。流蘇道:“你有什麼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蘇歎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了。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了。關於我的家鄉,我做了好些夢。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麼的失望。我受不了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著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髒些,是你外麵的人,你外麵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裏頭長大了,你怎麼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麼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他嘴裏這麼說著,心裏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地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麼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隻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於低頭。適宜於低頭的人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了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裏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袖上的紐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夷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呆在家裏,整天坐著,就發胖了。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隻是不理他。他一路賠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裏,麵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範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讚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隻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係。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麼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她聽徐太太屋裏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的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裏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裏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帳,因此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裏去。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守候在外麵的仆歐,看見了她,便去敲範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
一麵走,他一麵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麵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石欄杆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裏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裏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隻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裏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仆歐們卻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程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場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裏麵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地擎著那玻璃杯,隻管向裏看著。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著亮瞧瞧,裏頭的景致使我想到馬來的森林。”杯裏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粘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與蓬蒿。流蘇湊在上麵看,柳原就探過身來指點著。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隻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穿著旗袍在森林裏跑。……不過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著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裝,也許倒合式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